清风随竹影 作品

永庆生平前传 第一回到第十回

第一回 康熙爷览奏私访 胡忠孝异乡受困

整日忧愁又有什么益处,不必短叹长吁。粗茶淡饭中享受读书时光,才是寒儒的高雅情趣。不追求功名显赫,只愿沽酒题诗,对着明月高歌朗诵新诗,以此舒展胸中志气。

我朝大清定鼎天下,自吴三桂请清兵入关以来,顺治皇帝登基,真是风调雨顺,万民乐业。传到康熙皇帝四十八年,这天早朝,署步军统领伊哩布上奏说:“前三门外土教匪徒很多,理应清理地面。” 圣上看了奏本没有降旨,传旨给达摩肃王,午时在三桥接驾。

散朝用膳后,传四值库首领张成预备便服更换,传御马圈准备一字墨骧驼骨兽,在东华门外等候。这头驴是山西亢百万进献的,每天能行千里,周身黑色没有杂毛,性情极其灵敏,能知人意。圣上穿上便衣来到东华门外,御马圈首领王坤慌忙把驴拉过来,圣上骑上驴接过鞭子,赶着驴出了东安门,顺皇城根一直往南,到了正阳门外。看见桥头上有大鞍车紫缰,这是达摩肃王乘坐的车,他带领随从人员,都穿着官衣在此等候接驾。

众人远远看见圣上穿便衣骑驴前来,肃王爷正要更衣接驾,却见圣驾骑驴进了西河沿往西去了,王爷随后追赶。

圣上在驴上心里暗想:“我前次私访,抓获了五虎庄的恶霸。今日看了奏本,不知前三门外土教匪徒在哪里?” 正想着,已到顺治门大街。

忽然听到纷纷传言:“兴顺镖店亮镖!”

圣上不知亮镖是什么缘故,心里想:“必定是人长得胖,要亮亮膘,我不妨前去看看。” 于是跟着众人一直往南,看见大街南头路东人烟稠密。抬头一看,有一个高大席棚,悬挂着很多花红。还有书写 “陶朱事业” 及 “本固枝荣” 等字的,下款都是士、农、工、商有名望的人。大门上有一块泥金匾,双插金花,上面写着 “兴顺镖店” 四字,是名人的笔迹。

圣上看罢下驴,把驴拴在隔壁粮店门口,手拿鞭子,分开众人往里走,进了大门,坐在大板凳上观看。

只见以东为上,有五间上房,前出廊后出厦,满窗户都是玻璃,耀眼夺目。南边是雪白的院墙,当中有四扇绿屏门,上面写着 “斋庄中正”。南边还有院落,有五间北房,直通北后院,门里的影壁还没修完。

有一个秃瓦匠,身穿白棉绸裤褂,漂白袜子,青缎子实纳帮鞋;年纪四十来岁,细眉圆眼,手拿瓦刀,在那里抹灰。还有一个小工,身躯胖大,穿的是茧绸裤褂,山东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扫帚眉,大环眼,平脑瓜顶儿,手拿九斤十二两大瓦刀,在那里煮灰。裤腰带上挂着一个荸荠扁的咂壶。又见天棚底下摆着两个刀枪架子,两边有十八般兵器,件件精致。北房前有三张八仙桌,上铺猩猩红毡,摆着无数元宝。

圣上看了,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买卖,只听南院内划拳行令的声音十分热闹。

从东上房走出一个人,年纪二十多岁,身穿白鸡皮绉小褂,青洋绉中衣,紫花布袜子,青缎子双脸鞋;腰系青洋绉褡包,上面绣着团鹤斗蜜蜂儿;黄尖尖的头发,梳着小紧辫;甜浆粥似的脸蛋,垂糖麻花般的鼻子;两道杨眉,一双马眼,配着两个糖耳朵;手拿小藤子鞭,横眉立目,来到圣上面前,说:“老头儿走开吧,别在这坐着!”

圣上抬头一看,这小子顿时打了个冷战,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圣上身穿宁绸古铜色齐袖大衫,篆底官靴;长眉阔目,准头丰满,一部银髯,天武神威,气质不凡,必定不是普通人。

看罢,他连忙赔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老爷子。我叫小秦椒胡老大,您不认识我吧?到里边坐着。” 圣上没有回答。

那小子转身刚要走,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老爷行行好,有剩饭没有?赏给我兄妹两个一碗半碗。”

圣上回头一看,来了一男一女:那男子二十多岁,面带病容;女子低头不语,五官端正,钗荆裙布,穿着窄小弓鞋,虽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却也有羞花闭月的容姿。

圣上看了,心里暗想:“各省大吏年年上奏‘五谷丰收’,我京城之中,谁知也有乞讨的人!看这二人的样子,并非长久乞讨,其中必有缘故。我出来可惜没带银两,要是带了,一定问明情况周济他们。”

正想着,看见看门的小秦椒胡大,手举藤鞭,照那乞丐劈头就打。那人还手,一拳把小秦椒打倒在地。小秦椒一阵贱笑,说:“你还会把势吗?你念一个喜歌儿,我给你一百钱。”

那人说:“我不会念喜歌,休得胡说!”

这小子朝那人身后一看,见一女子十分美貌,秀发青丝,面如芙蓉,鼻如悬胆,口似樱桃。便说:“朋友,看你这样不像要饭的,你姓什么?哪里人?告诉我,我周济周济你。”

那人长叹一声,说:“老爷若问,听我慢慢说来。我是河南卫辉府新乡县连三庄人氏,姓胡,名忠孝,自幼习武。父亲原任开州守备,已故去,母亲教养兄妹二人。妹妹名赛花,针线女工样样精通,又兼武艺精通。我有一姑父在京作守备,在京营菜市汛,任职多年。有个表弟郝玉春,十七岁中武举人,有意将妹子赛花许配给他为妻,我们一同入京,前来投亲。”

原来这兄妹坐了一辆二套车,随带行装衣包等物,辞别老母,兄妹起程,在路上饥餐渴饮。那天进彰仪门时,天色已晚,暂且入店歇息,打算明天再去寻见姑夫、姑母。到了路南广成店下车,进入上房。

店中小伙计慌忙打来净面水、泡茶、擦桌子、摆小菜碟,问:“吃什么饭食?”

忠孝说:“叫车夫把衣包搬进来。”

小二说:“赶车的已经赶车走了。我问他,他说你坐的是代脚车,此时早走远了。”

忠孝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说:“贼子,坑了我了!”

这个车夫原本是胡忠孝朋友推荐的,名叫王顺,在他家已经待了两年多,做事一直很诚实,原籍是三河县人。今日住店时,他见忠孝兄妹二人进店,心里盘算:“他们车上的行李至少值五六百两银子,这两个骡子也值三百多两。不如我把这些拐走,就能发财回家了。” 于是他随手拿起鞭子,一拉车梢,出了广成店,朝正东方向跑去。

忠孝听店小二这么一说,慌忙出店查看,四周张望都没看到车辆,无奈之下转回上房,心情郁闷。

妹妹赛花说:“哥哥不必发愁,明天到姑夫那里禀报官府再捉拿他,大概也不算晚。”

忠孝点头,要了饭菜吃饭;吃完后,撤去残桌,便安歇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亮,洗漱喝茶,吃完早饭,忠孝自己出了店,让赛花在店里等候,径直前往菜市口汛守备衙门。见到一个当兵的头目,这人平日认识忠孝是郝老爷的内侄,便说:“少爷,你好,从哪里来?”

忠孝说:“从家里来,王头儿你好。”

那人说:“郝老爷跟随新任命的查办外洋钦差朱大人去东洋了。”

忠孝一听,问:“家眷也在这里吗?”

那人说:“他们一同出京了。”

忠孝长叹一声,无奈返回店内,心中烦闷,叫店小二备酒解闷。随后把姑夫出差去东洋的事告诉了赛花,兄妹俩叹息不已,无计可施。忠孝喝醉酒,蒙头就睡,醒来后感觉四肢发软,头痛眼黑,口干舌燥,无法起身;又急又气,被困在异乡,想走却病得动不了,幸亏妹妹头上还有簪环首饰,拿去典当,但典当之后也很快花光了。

一个多月过去,病体虽有好转,但衣履早已变卖一空;店里也有了不让他们住的意思,手里分文没有,无奈之下买了个瓦罐,兄妹俩打算讨饭回家;来到菜市口,看见街东人头攒动,上面挂着花红,知道是铺户开张,便想上前讨饭,正好遇到小秦椒胡大询问,于是说明了来历。

圣上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只见小秦椒说:“当家的,你等着,我去见见我们东家,接济接济你回家。” 说完,走进东上房去了。不一会儿从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招手叫忠孝说:“你到这里来,见见我家少东家,行个礼,他必定接济你回家。”

忠孝跟着他走进东上房北里间屋内,屋里陈设很多,墙上挂着五条线枪,东边有一张花梨木八仙桌。南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少年人,大约二十岁左右,脸色发黄,身穿蓝绸裤褂,漂白袜子,镶缎双脸鞋,裤脚散开着,手里托着一支银水烟袋。

忠孝慌忙躬身施礼,说:“大爷,你好。”

那少年掌柜的把脸一扬,嘴一歪,说:“不必行礼,你是哪里人?”

忠孝说:“河南卫辉府人氏。”

少掌柜的说:“你回家需要多少银子?”

忠孝说:“多少都行。”

少掌柜的说:“我给你五十两银子,行不行?”

忠孝一听,心里暗想:“到底是北京城天子脚下的大地方,真有这样仗义疏财的人!” 赶紧道谢,只见这人从那边箱子里拿出一个元宝,说:“给你吧。”

忠孝接过银子,说:“大爷,我兄妹要是回家之后,多则一年,少则半年,一定前来登门叩谢!不知大爷贵姓?”

小秦椒说:“我们大爷姓佟,别号人称佟百万。” 又说:“你去吧。” 忠孝转身就往外走。

只听见里面说:“胡大,你跟他说清楚了,也不用立个字据,就把人留下吗。”

小秦椒说:“我去向他说明。” 出来到外间屋,说:“你别走。” 把忠孝叫到南里间屋内坐下,说:“我们大爷为什么给你银子?”

忠孝说:“周济我。”

胡大说:“呸,别不要脸了,你听我告诉你:我们大爷见你妹妹长得好看,给你这五十两银子,是要把你妹妹留下,给我大爷做侍妾。”

忠孝一听这话,怒从心上起,气向胆边生。把元宝朝胡大扔过去,站起身就往外走。

只听北屋里说:“别放他走!叫打手拿家伙,抢他这个女子!”

小秦椒跳上台阶,说:“我们大爷周济了你,你还敢偷东西!” 一声喊嚷,南院出来二十多名打手,都穿着紫花布裤褂,青缎子抓地虎靴子,全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手里拿着打棍,把胡忠孝围在院中就要打。

圣上在那里心想:“看这人不像做贼的样子,其中肯定有缘故。”

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别打,我来也!” 只见一个人跳了进来。

圣上睁眼看,见这人二十岁左右,身高七尺,细腰窄背:身穿一件蓝春绸长衫,脚蹬一双三镶抓地虎靴子;面皮微黄,细眉大眼,精神十足;手上架着一只平果青鸟,来到众打手面前,说:“不准打!打外乡人,为什么?”

忠孝说道:“我在这里讨饭,他们要买我妹妹,我不愿意依从,他们就叫打手要打我。”

此人大喊一声说:“你们这些东西胆子真大,竟敢抢人!来,来!” 拉住忠孝就要走。

这人住在安定门里国子监,姓马,双名梦太,从小在家中学习武艺。曾在达摩肃王府中比过武,摔倒过大牻牛,踢倒过二牯牛,在前门外打过四霸天;后来在地坛跟老山海学过艺,练过弹腿、地趟拳、十八滚、十八翻,有横推八匹马、倒拽九牛回的力气,还会油锤贯顶、两太阳砸砖,有恨地无环的力量。

今天他是为义弟铁头孙兆英庆贺广庆茶园新开张,邀请了四方九城的人物,在广庆茶园等候与四霸天打架。今天是来到菜市口找朋友,偶然遇到这件事,走进镖店,自报了姓名。

康熙爷在那里听明白了,心想:“朕今日出宫,没带保驾的人,要是带了保驾的人,就把这伙贼人都抓起来!”

梦太带着忠孝分开众人,刚要走,只听东上房少东家说:“小秦椒胡大,把这个拉人的也一起打!” 外面的打手一声喊,手持棍棒,把二人围住,小秦椒带人来抢姑娘赛花。

第二回 病二郎镖店遇友 王河龙救驾拿贼

词中唱道:游手好闲终会受损,专心做事才无亏空。有人在赌博场中逞威风,最终金银财宝都成空。多少英雄因此落魄,富贵也化为灰烬。劝君及早回头,免受饥寒之苦。

小秦椒嬉皮笑脸地来到姑娘面前,他看姑娘是个弱女子便想欺负,伸手就去拉,想把她带到上房见少东家邀功。谁知姑娘身怀武艺,正见一群人围住哥哥,本想上前帮忙,又碍于女儿家身份。正进退两难时,小秦椒凑到跟前,她顿时蛾眉倒竖、杏眼圆睁,抬手一掌扇在贼人脸上,顺势夺过对方兵刃,上前帮哥哥应敌。

忠孝急喊:“赛花当心!” 胡赛花站到板凳上,面向正东,盯着贼人动向。

只听上房里少东家喊道:“请教师爷带一百名打手,关上店门,给我打!” 立刻有人朝北院跑去。不多时,两位英雄带着百名打手出来,人人短衣打扮,手持杀威棒。他们望天棚下一看,见棚架上落着只平果青鸟,有个少年正帮忠孝兄妹抵挡。

两位教师开口问道:“忠孝大哥,为何落得这般境地?贤妹也在此,究竟因何缘故?说来我们替你做主!”

忠孝抬头一看,说话的教师身高八尺,面黄肌瘦带着病容,手持三尖两刃刀,身穿蓝绸裤褂,脚蹬薄底快靴。这人姓李名庆龙,外号 “病二郎”。他身后跟着个七尺高的白面汉子,手持双锏,姓薛名应龙,外号 “小丙灵”。

原来他们都是河南卫辉府连三庄人,一个住李家堡,一个住薛家庄,与忠孝是自幼同师学艺的结义兄弟。忠孝居长,庆龙老二,应龙老三,三人情投意合,正如老话所说 “异姓有情非异姓,同胞无义枉同胞”。

这二人本在家中赌钱,却被人用假骰子暗算,输光了现钱还欠下债。想还钱却因家中财权在老人手中,只好带了盘缠来北京,住在西河沿天成店。谁知盘缠很快花光,只能靠变卖东西度日。店小二见他们平日为人不错,便劝道:“你们二位不是会些武艺吗?何不去天桥卖艺换钱?”

于是二人带上单刀、花枪出了店,到珠市口南边找了块空地摆摊。他们往场子中间一站,先打了趟弹腿,又耍了套单刀,接着拉开架势展示拳脚。只见他们出拳如流星、目光似闪电,腰身如蛇行、腿脚似钻风,拳可打南山猛虎,脚能踢北海蛟龙。

练完拳术后他们向围观者要钱,众人纷纷称赞:“好俊的武艺!” 边说边往场里扔钱,第一天就挣了十多吊铜钱。二人回店还了饭钱,心中十分欢喜。次日天明,薛应龙说:“哥哥,咱们天天卖艺倒也能解燃眉之急。” 正是:君子能屈能伸,丈夫可大可小。

此后二人每天出店卖艺,这样过了半个多月。这天正午,他们正练着,突然从外围挤进个人来。这人六尺多高,面色发黄,细眉圆眼,嘴唇单薄,双耳削薄,身穿蓝绸中衣和白鸡皮绉短汗衫,脚蹬青缎快靴。

这人双手抱在胸前,满脸不屑地说:“朋友,你这算哪门子功夫?跑到这儿来现眼!”

李庆龙见状瞪眼,上去一腿就把这人踢倒在地,骂道:“混账东西,敢在爷爷跟前找打!” 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好个卖艺的,竟敢踢我师父!今天非把你们赶走不可!”

只见一个黑花脸老人拉开被踢的少年,问二人:“你们姓什么?住在哪儿?”

李庆龙答道:“我住在西河沿天成店,外号‘病二郎’李庆龙,这是我义弟‘小丙灵’薛应龙。” 报完姓名,老人没接话就走了。

旁边有看热闹的人说:“你们快走吧,惹祸了!那老人叫‘鬼脸太岁’佟起亮,被踢的是他儿子佟德英,他们在前门开镖店,现在又在菜市口盖房准备开镖局,手下养了不少人,没人敢惹。这次回去肯定会带人来找你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二人听了却说:“你别多管闲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那人便不再言语。正是:无关言语莫开口,闲事少管保平安。

二人等到天黑也没人来,只好回店,心中满是不平。吃晚饭时喝了些酒,直到二更天才撤桌休息。第二天刚起床洗漱,店小二就进来说:“外面有人请二位。”

庆龙心想:“异乡之地没什么亲友,谁会来请?叫他进来问问。” 店小二带那人进屋,只见他拿着张大红请帖,笑着递过来说:“我家主人派小人来请二位教师爷。”

庆龙见帖上写着 “特请老师傅赐教”,下款是 “佟起亮顿首拜”。原来昨日佟起亮回家后想:“这两个卖艺的必定是英雄,不如请回家教我儿子武艺。” 于是写了请帖,次日派人去店里聘请。

二人看了请帖虽不知缘由,但心想:“跟他去看看便知。” 于是跟着来人到米市胡同路西的大门,在门房等候。那人进去通报后,花脸老人亲自出来迎接,请到上房摆酒款待。

老人说明想请他们教儿子武艺,每年各给三百两银子。随后带儿子佟德英来拜见,正是昨天被踢的少年。他又带二人到西后院,那里有一百名打手等着跟他们学拳脚棍棒。

二人便让人到店里搬来行李、结清房钱,在佟家住下教拳。三个月下来,他们发现东家夜里总聚集很多人,听说是在商量不寻常的事。暗中问徒弟佟德英,才知竟是天地会八卦教的人。二人震惊之余,便想找机会离开,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日李庆龙和薛应龙正在教练徒弟,忽然有人来报:“今天兴顺镖店开张,少东家与人起了冲突,请教师爷带打手们赶紧过去!” 二人随即赶到镖店后门,从北院进入时,只见不少打手挂了彩,场中被围的二男一女,正是义兄胡忠孝、义妹赛花,还有个面生的少年。

李庆龙见状怒喝:“你们这镖店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打我朋友!我二人绝不能跟你们善了!” 说罢抡起三尖两刃刀,冲上去帮胡忠孝抵挡店内打手。薛应龙也挥舞双锏加入战局,二人各自报上名号。

众打手见状哗然:“二位教师爷怎么反倒帮外人!”

少东家在上房急得直跺脚:“吃我的穿我的,现在还打我的人!快去请老东家跟五路达官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只见一众手持刀枪兵刃的汉子从南院涌来,瞬间加入混战。

马梦太正打得酣畅,忽然想起:“我今天本约了朋友在广庆茶园等四霸天,跟这姓胡的也不熟,何必掺和这事!看这阵仗越闹越大,我还是趁早走为妙。” 念头一起,他拔下天棚架上的平果青鸟,趁乱跳出圈外,径直出了大门。

康熙圣上端坐在板凳上,见状轻叹:“可惜了这人,做事虎头蛇尾,终究难成大器。”

眼看忠孝等四人被层层围困,圣上心中不忍:“要是带了保驾的人来就好了……” 他扬声喊道:“胡忠孝、李庆龙、薛应龙,你们只管打,出了人命有朕给你们做主!” 无奈现场人声鼎沸,圣主的话淹没在喧嚣里,几人并未听见。

来的五路达官个个身手不凡,南路镖头 “贪花浪子” 小蝴蝶侯瑞、“飞行太保” 侯芳、“神刀无敌” 李猛等人将四人困在核心。胡忠孝身上带了伤,薛应龙累得气喘吁吁,李庆龙也渐渐力不从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喊声:“哥哥,是这儿吗?” 只见两人分开人群走进来:前头那个身材魁梧,穿蓝绉绸长衫,白袜云履,面如紫玉,浓眉大眼;后面那个七尺来高,着青绉绸长衫,脚蹬青缎快靴,面如晚霞,眉分八彩,左手还架着只鹞子。

圣上回头一见,正是自己的跟班,当即低声传旨:“进镖店去,帮忠孝他们拿贼!”

第三回 马成龙穷困投母舅 柳金铎大义赠多金

词中唱道:可叹人到中年时运不济,世人皆来欺辱于我。粗布衣衫难以遮体,常常忍受饥饿之苦。旧日亲友渐渐疏远,自己辗转反侧空蹉跎。一家骨肉两两相望,方知世态炎凉真切。任那桃柳争艳报春,我自独守松柏气节。蛟龙被困寒冰之河,只待春雷一响破壁。

前头穿蓝绸长衫的姓王,是河间府献县人,担任干清门花翎二等侍卫,名唤河龙;穿青绸衫的姓龙,名恩,属正红旗满洲头甲喇,任大宫门头等侍卫。这天清晨,龙恩从西四牌楼驴肉胡同的家中出发,前往平则门宫门口找王河龙。王河龙有个豆腐坊,由他叔父婶母在宫门口开了多年,铺里有十多个伙计。如今叔父婶母已回老家,王河龙便住在豆腐坊里,铺中事务由掌柜赵成打理。

龙恩来到豆腐坊门口,见伙计们正往外搬铺盖,便问:“你们这是为何?” 随即拉着赵成进柜房,只见王河龙怒气冲冲,不知缘由。龙恩常来此地,与王河龙是至交好友,见状不能不管,便问赵成缘故。

王河龙说:“大哥,别管了,让他们走吧!”

赵成这才说:“龙老爷,我们东家后院有块单耳技勇石,重三百八十斤,他天天练着搬这块石头,总搬不起来。夜里他在柜房睡,我在下面搭铺,三更过后,见东家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掐住我脖子,一手抓住我大腿,把我举起来扔在地上,然后自己接着睡。幸亏没拿我耍大刀,不然我就摔坏了。今早我问他,他恼羞成怒,说‘你们别找岔,都给我走!’就为这事。”

龙恩劝道:“兄弟,别闹了。” 赶紧把事情说合好,大家重归于好,赵成继续照料豆腐坊生意。

龙恩又说:“贤弟,明早咱们在平则门外路南羊肉馆见。” 说罢便回家了。

王河龙无事过了一天,次日早晨换好衣服,离开豆腐坊来到城外羊肉馆,见龙恩已在等候。二人落座,吃茶吃饭,算完饭钱出了饭馆。

龙恩提议:“贤弟,咱们逛逛青儿,顺城根往南去西便门。”

四月天气炎热,走到西便门又往东走,王河龙吃得多,天热一走路就渴,想喝茶。龙恩说:“兄弟,使不得!你吃了那么多油腻东西,一喝水,肚子里一折腾就坏了。”

王河龙渴得厉害,见旁边有人挑着水,也不言语,上去端起后面的水桶就喝,前头的水全洒了。挑水人瞪眼道:“喝就喝,怎么把我桶摔坏了!” 王河龙不答话,喝完把桶扔在地上。龙恩拿出两千小票给挑水人,让他收拾桶。

二人来到顺治门,王河龙腹中作响想上厕所。龙恩故意说:“咱们当官的茅房,在菜市口挂红的地方。” 王河龙是外乡人,刚当侍卫不久,信以为真,顺大街往南走,来到镖店门口,见上面挂着花红,以为是茅房就往里走,见众人围着,不知何事,还念叨:“这儿的人真没见识,上厕所都围着看。” 他腹中急切,分开众人往里走,看见天棚下无数人围着一男一女打架,康熙爷站在板凳上。二人一见,立刻跪倒叩头。

圣主吩咐二人帮胡忠孝等人拿贼,说:“不准放贼人逃走,把开店的人拿下!” 二侍卫夺过贼人木棍,与贼人打在一起。佟起亮在一旁指挥保镖和达官动手,见有个老头站在板凳上,手拿丝鞭喊打,心想:“此人五官端正,想必不是普通人。常听人说康熙爷常私访,不知这老头是谁?” 他到屋内墙上摘下线枪,来到南边面向西,拿火绳点火对准圣上就放。只听 “当” 一声,砂子擦着圣身边飞过,正打在秃瓦匠迎面头上,穿堂而过,瓦匠栽倒在地当场身亡。旁边小工瞪眼怒吼:“好个混蛋,打死我白大哥!” 手拿九斤十二两的大瓦刀,直扑群贼。

这小工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人,姓马,名成龙,字德海。他自幼读书,能作全篇文章,下场应试却未中,便改学弓箭。如今父母双亡,他轻财仗义,有孟尝君好客之名,却家业败落只剩孤身一人,亲朋都轻视他。

成龙素有大志,无奈时运不济。当初有钱时呼朋唤友,如今一穷,众人皆远离。君子朋友见面常周济他,却只是解燃眉之急;小人见了远远避开,背后议论:“成龙当初有钱自大,如今活该现眼!” 正是:立志不交无义友,存心当报有恩人。

那年冬月,天气寒冷,大雪纷飞。成龙身穿单衣单裤,住在村后人家场院房里,从早晨起水米未进,身上无衣,长叹一声,想起有钱时何等快乐,朋友成群,高楼赏雪,暖阁吟诗,如今朋友何在?真是时来谁都来,时不来谁还来?

他思前想后,忍不住掉下英雄泪,想:“父母早丧,无兄弟姊妹,孤苦零丁,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只有母舅在宁夏贸易,音信阻隔,道路遥远,缺盘费不能投奔。” 越想越惨,大放悲声,觉得生不如死。正悲惨时,狂风大作,冷气袭人,睁眼望外,好一场大雪,遍地琼瑶,雪花如蝶翅飞舞。

成龙看了想:“我今日不如一死,虽无儿子,倒有百草穿孝。” 便拿根绳子拴在门坎上,套好脖子正要上吊,外面来了位老人,说:“成龙在吗?我昨天才回来,一年多没见,听说你穷困至此,特冒雪来送几两银子,解你燃眉之急。”

成龙睁眼一看,是老师柳金铎先生,他从亲戚家回来,与成龙交情深厚,虽为师生,却是患难之交。成龙羞惭满面,解下绳子慌忙施礼:“老师,您好!从哪儿来?” 先生见成龙穿单衣,面带泪痕,不复从前模样,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五十两白银交给成龙,又脱下皮马褂给他穿上。二人谈心许久,雪停后,先生拉着成龙到村头酒馆吃酒,问他以后有何打算。

成龙将打算投奔母舅的缘由详细说了一遍,柳先生听完说道:“好,我这里有五十两白银给你作路费,你打算何时动身?” 成龙回答:“有了银子,明天就走。” 二人一直谈到天色渐晚才分别。

第二天,成龙用银子置办了衣物,辞别柳金铎,离开马家庄,沿着阳关大道向宁夏进发。一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知不觉中腊尽春来。这日已是新春四月十五日,成龙来到宁夏府城内苏州街,见路南有一家 “太山泉黄酒糟坊”,便走了进去在店内落座。

酒保上前问道:“客官要喝什么酒,点什么菜?” 成龙答道:“我不喝酒,想跟你打听个人。” 跑堂的又问:“您打听哪位?” 成龙说:“这里有位苗掌柜的吗?” 伙计回答:“有啊,您贵姓?” 成龙便说明了自己的来历。

跑堂的接着说:“我们掌柜的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苗家集人,没有家室儿女,只有一个亲外甥在马家庄住,莫非您就是马家庄的?” 成龙点头:“正是。” 伙计又道:“我们苗掌柜的病得厉害,正盼着亲人来呢,您来得正好。” 说着倒了碗茶,“您先喝茶,我到后边通报一声。” 说罢笑嘻嘻地往后院去了。

成龙坐在店里喝茶,心里琢磨:“舅舅当初拿我们家一千两银子来做生意,三四年没消息,虽说亲戚,但我也算东家,见了面想必不会慢待。” 正想着,小跑堂的出来说:“马爷,跟我到后边吧,苗掌柜这会儿清醒些,你们爷俩见见面说说话。”

成龙跟着他往后走,进了后院往西拐,穿过八角月亮门,绕过影壁进入西院。只见北房三间带高台阶,东西各有三间厢房。进了上房东里间,靠北墙有张大床,舅舅头西脚东躺着,铺着厚褥子盖着被窝,面色如黄纸,两腮凹陷,只剩微弱气息。见成龙进来,老人睁眼细看,想起他往日模样,认出是外甥成龙。

成龙连忙跪倒磕头:“舅舅,您还好吗?这是得了什么病?” 舅舅刚想说话,忽然一阵气闷,只是摇头,先让成龙去外面吃饭,说过后再谈。成龙来到外间,跑堂的烫了酒端上菜肴,摆在桌上请他喝酒。

成龙问:“伙计,您贵姓?” 跑堂的说:“我姓刘,排行第六,人送外号‘笑话刘六’就是我。” 成龙举杯相邀:“刘六,喝一盅吧。” 刘六推辞:“我不喝。” 成龙再三劝说,刘六无奈端起酒盅喝了几口,才说道:“马爷,不是我不喝,我有个毛病,喝了酒肚子里的话藏不住。您知道您舅舅这病是怎么得的吗?”

成龙摇头:“不知道,你说说。” 刘六接着说:“我们宁夏府西门外有个马家寨,为首的两个庄主,一个叫‘活阎罗’马刚,一个叫‘铁面判官’马强。手下有三百多人,明里是团练,暗地里干着贼盗的勾当,常来城里苏州街的黄酒馆吃酒,赊账从来不还。那天‘活阎罗’又来吃酒,手里拿着钢刀,找苗掌柜借五百两银子,说要立刻拿到。苗掌柜刚说‘没有’,就被他一把按在地上,钢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今天必须拿出银子!当初你就是拿我的银子开的买卖。’我们众人没办法上前劝解,答应十天内还钱。其实他们就是讹诈,还放话‘就认准了在你铺子里要银’!苗掌柜又气又怕得了伤寒,想打官司吧,他们有权有势;想打架吧,自己又没帮手,就这么一病不起,吃药也不管用,这就是得病的缘由。”

成龙听了这番话,怒火中烧,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翻腾,大声说道:“气死我了!伙计,酒不喝了,把通条给我拿来,你带我去马家寨!” 说罢站起身就要走。

第四回 山东马大闹苏州街 活阎罗气走马家寨

词中唱道:金乌玉兔不断西沉,江河绿水向东长流。人生哪能有几千个春秋?万里山川依旧如旧。寿命长短、困顿显达皆是命数,富贵荣华需要自身修求。眼看少年头生华发,生死谁又能知先后?

成龙正要动身,跑堂的刘六一把拉住他:“马爷,不可如此鲁莽。您先坐下,听我慢慢说。您一个人能有多大力气,怎么敌得过众人?再说老掌柜病得厉害,等后天活阎罗必定来讨银子,到时候您再见他也不迟。”

成龙心想:“这只是一面之词,眼见的事都可能有假,耳听的话未必是真。” 他转身走进上房,想着见到舅舅便知详情,若真有此事,绝不与贼人善罢甘休!到上房见舅舅躺在那里,微微睁着眼,成龙说:“您老是什么病?我给您评评脉就知道了。”

舅舅问:“你还会看病?” 说着伸出手来。成龙说:“我摸摸脖颈就知道。” 他用手一摸,说道:“您老的病因我知道了,先说说病源您听。这宁夏西门外有个马家寨,里头有活阎罗马刚、铁面判官马强,常来这里吃饭,吃完从不还钱。那天活阎罗又带人来,手持钢刀找您借五百两银子,硬行讹诈。您说没有,他就把您按在地上,钢刀架在脖子上威胁:‘有银子便罢,没银子就结果你性命!’众伙计上前劝解,答应十天后给钱。您是又气又怕得了伤寒,病体才这么沉重。我说得对不对?”

舅舅听了,惊讶地问:“你真是从脉里知道的?” 成龙答道:“不是,是刘六告诉我的。” 舅舅说:“你可别惹事,初到这里,地理风俗都不熟。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这买卖当初是用你家的钱开的,我死后就归你经营。你又没学过做生意,凡事一定要留心,小心谨慎为好。”

成龙却道:“不行,我非得找到那家伙,跟他拼命!” 舅舅一听,胸中一急,一口浊痰堵住咽喉,当场身亡。

成龙放声痛哭,置办了棺椁、衣食等物,让伙计刘六取下幌子,先办理丧事,择日再开市。众伙计依言照办,找人抬来棺木入殓,借兴隆寺停灵,给了方丈几两白银作停灵赁屋的费用。诸事完毕,才回到铺里。

成龙吩咐伙计:“明天开市,等着活阎罗来,好跟他理论。” 众伙计应下,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开门,成龙让伙计:“把面锅添满水,开了好煮东西;把通条烧上,我到后边等着,贼人来要银子就叫我出来。” 吩咐完,他进后院上房闷坐等候。

将近正午,活阎罗马刚带着二十多个同伙来了,有人扛着一口袋银子,约有四五百两,放在桌上。马刚大摇大摆带众人到后堂坐下,喊道:“快把老苗给我叫出来,拿出银子万事皆休;不然就把这买卖拆了,不准在这开!” 笑话刘六赔着笑说:“马大爷别这样,我们换东家了,这位新东家可厉害,我看您别在太岁头上动土!” 马刚一听,气往上冲,瞪眼道:“叫他出来,我倒要见见是何等人物!” 刘六到后面,见成龙趴在桌上,赶紧说:“小东家,活阎罗马刚来了。” 成龙应声:“我去会他。”

成龙出上房到前边,见东边八仙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人:身高近九尺,面色如铁,两道扫帚眉,一双三角眼,高颧骨,二十多岁没长胡子;身穿青洋绉长衫,脚蹬三镶抓地虎靴子,手拿把海东青扇子,坐在那洋洋得意。成龙喝道:“你就是活阎罗马刚?你把我舅舅气死了,我正要找你,你还敢来要银子?” 马刚见成龙仪表不凡,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就见成龙从炉子里抽出根通红的通条,直扑过来。他刚要动手,成龙已到跟前,通条打在腿上,顿时翻身倒地。成龙一脚踩在他身上,喝道:“你们这些人过来试试!” 马刚喊:“来人!” 众同伙刚要动手,铺里伙计各拿器械,见东家打倒贼人,又听成龙喊:“把银子留下,别放他们走!” 刘六扛起银子口袋就往柜房跑,放下后又出来。成龙抬脚把马刚踢得骨碌出去,喝道:“滚吧,别在这装模作样!” 群贼吓得往外跑,成龙执通条追到门外,喊道:“以后不准再来!” 说罢回铺,哈哈大笑。众伙计担心:“您这祸惹大了,明天他们肯定带人来打架。” 成龙却道:“不要紧,天塌了有地接着,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疤瘌。”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

次日,大家准备好防备,等到正午也没人来,一天无事。又过一天,早饭后,有人探头往里看,说:“昨天跟会总爷打架的就是这个姓马的?” 成龙以为是来打架的,拉着通条蹿出门,却见百十来人,都穿长大衣服,鼓乐喧天,后面有人抬着块匾,上写 “除暴安良”,上款是 “成龙马老先生”,下款是 “苏州街众铺户公立”。成龙正疑惑,一位五十多岁、品貌端方的老者走过来,说:“马兄台,我叫赵焕章,开缎店的,跟您对门街坊,路北德昌就是我家。前日您打走活阎罗马刚,我们料他第二天必来,就合街公议练勇,防范贼人。去哨探见马家寨没人,估计活阎罗全家逃走了。我们连夜赶制这块匾,送给您表彰德行,让您英名传扬。” 成龙连忙道谢,众人吹打奏乐挂上匾,道喜后尽欢而散。

成龙在此做了两个多月买卖,常到舅舅灵前哭吊:“外甥发财了,日后一定把您老灵柩带回故里。” 但他转念一想:“光阴似箭,人生短暂,大丈夫要轰轰烈烈干番事业,才不辜负此生,上能光宗耀祖,下能封妻荫子,才算英雄。” 于是打算卖掉糟坊,送舅舅灵柩回原籍与舅母合葬,再去北京找门路扬名。他让管帐的景先生找新财东,只要一千二百两银子。这铺本值两千多两,因他急走才减价,很快就有买主立契交银。随后成龙将舅舅灵柩运回原籍合葬,除去费用还剩六百多两,便带着银子上路。

一路上他济困扶危,来到保定府进店时,却不想一场横祸即将来临。正是:好花偏偏遇上三更雨,明月忽然被万里云遮。

第五回 郭广瑞店内施仁 马成龙途中受困

词中唱道:钱财本是世间牛马,愚人何苦为它作难。东骗西诈只顾眼前,哪管他人血汗连连。口头欠账怎能空想,金钱债务终须偿还。无功受禄怎得安寝,不如安分守己自便!

马成龙来到保定府西关路北的瑞升客店,进店后住了上房。一路下来,除去盘缠,身上还有二百多两白银。店小二打来洗脸水、沏上茶。成龙心想:“从这里到北京城有三百多里,盘费足够,不用发愁,到了京城再做打算。” 想罢,便点了酒菜,吃饱喝足后,因旅途劳累,打开行李歇息。屋内有些阴冷,时逢新秋,夜晚更是凉意袭人。

第二天起床,成龙就觉得头疼,四肢发软,胸口憋闷,无法上路,便让小二请个医生来看病。小二出去,把本街一位医术不精、只靠死记硬背药性赋、不懂脉象医理的 “甘草先生” 请了来。这真是:三根手指能送命,一张药方招无常。

这位先生到了上房,成龙本是停食感冒,他却当作三阳在内的伤寒来治,用的发汗药还是麻黄。这一治,病情反倒加重了,第二天更是起不了床。

从这天起,成龙请了无数医生,过了二十多天,银子花光了,衣服也典当了。时间已过中秋,天气转凉,他身上只穿着一身旧茧绸单衣裤,欠下房饭钱十多吊。此时店小二不再像当初他有钱时那样殷勤伺候,叫也叫不动,喊也喊不应。好在本店东家郭广瑞掌柜,为人忠厚平和,深明大义。他见成龙在店里住了四十多天,病体才见好转,便来到上房,见成龙如此穷困,很是可怜,问道:“客人,你的病好了吗?” 成龙回答:“好了。” 掌柜说:“天气要凉了,明天我给你两千制钱,你动身走吧。你欠我的帐,我不要了。” 成龙说:“谢谢您老人家。我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就去北京城找朋友。” 说罢,郭掌柜回到柜房,吩咐伙计给成龙送饭。

第二天就阴了天,下起雨来。一连三天没晴,成龙也无法动身,只能在店里吃着这没滋味的闲饭。郭掌柜虽好,但店小二终日闲言碎语,很难听。成龙遇着秋雨连绵,无法上路,衣裳又单薄,夜晚十分寒冷,不禁长叹一声,作诗道:“一夜凉风吹夜雨,英雄受困无知己。平生运蹇有谁知?惟有一声长叹矣。”

幸好第二天天晴了,掌柜送来两吊盘费钱,成龙叩谢后起身,出了保定府北门。秋风阵阵,败叶凋零,面对这凄惨景象,成龙思前想后,想起当初有钱时何等豪爽,到如今没钱,在店里受店小二的气,多亏了店东接济。正是:看破世事须睁眼,参透机关暗点头。

正想着,已到漕河。他病体初愈,四肢发软,走不动路,便雇了一头毛驴,第一天走了八十里,到顾城镇住店休息,一夜无话。第二天早起,雇了辆荡子车到北河吃早饭,然后顺大路往北,走到高碑店,找店住下。这天,除去店饭钱,成龙分文不剩。第二天起身,没吃早饭,傍晚时分到了涿州,因为没钱,不敢进店,在街上歇息了一会儿,又往前连夜赶路。直到第二天早晨,来到卢沟桥,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饿得肚子咕噜直响。看见那边有个切糕摊,热气腾腾的。旁边有个人拿着刀,把切糕切成一块一块的,高声吆喝:“六个钱一块。” 成龙饿急了,走到摊位旁,假装不认识,问:“这是什么东西?” 那人说:“是切糕,用黄米面和枣儿、豆儿蒸的。” 成龙说:“你给我一块尝尝,我可没钱。” 那人说:“不行。” 成龙又说:“你不给我尝,就舍给我一块吧。” 那人说:“我舍不起,你去找有钱的要吧。” 成龙饿急了,眼睁睁看着切糕吃不到嘴里。真是:饥饿时吃糟糠甜如蜜,吃饱后尝美味也不香。

他万般无奈,心想:“我抢他的算了。” 于是说道:“嘿,那边有人来抢你的切糕了!” 那人一回头,成龙扛起切糕摊往东就跑。那人喊道:“不好了,有人抢东西了!帮我拦住他!” 成龙跑着跑着,心想:“我这成什么人了?君子即便穷困也应坚守气节!人家是小本买卖,我把他本钱抢了,他岂不要饿死?我自己受罪是命不好,绝不能连累别人。” 想罢,把切糕摊放下,笑着说:“跟你闹着玩呢!” 那人说:“你吓死我了。”

正说着,从那边来了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手里提着个百灵鸟笼,问:“朋友,你是哪里的?” 成龙说:“我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人。” 少年问:“没进过城吧?” 成龙说:“没有。” 少年说:“我看你像是没吃饭的样子,是不是?” 成龙说:“可不是,一天一夜没吃了。” 少年说:“我们北京城里有个规矩,饭铺开张,舍饭三天。今天彰仪门里,路北新开了个大货铺‘井泉馆’,头一天舍饭,年纪大的去了给一大份,吃完还给钱四百。大份是两张大饼、两大碗面、两碟包子、两碟黄窝窝。小孩给一半。你快点去吧,正好赶上。” 成龙说:“多谢指点,我这就去。” 他一路经过大井小井,到彰仪门进城,看见路北有个饭铺,插满金花,字号 “井泉馆”,里面吃饭的人很多,外面还有站着吃的,成龙就在旁边等着。见一个卖菜的在那里吃饭,他先在柜上存了五百六十文钱,吃了一百六十钱的饭,说:“剩下的给我吧。” 跑堂的从柜上拿了四百钱给他,说:“帐清了。” 成龙看着,以为这人吃的就是大份,心想:“北京城里真有这等好事,这一开张得赔多少钱?” 卖菜的站起来,成龙随即坐下,说:“给我来个大份。” 跑堂的问:“什么是大份?” 成龙说:“你看我像不懂的吗?我告诉你:大份就是每人两张大饼、两大碗面、两碟包子、两碟黄窝窝,没别的,这就是大份。” 跑堂的笑了笑,说:“不管大份小份,给你拿来你就吃吧。” 把饭端到桌上,放在成龙面前,说:“吃吧,吃完再说。”

成龙正饿极了,一见饭来,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吃完说:“把大份的钱拿来。” 跑堂的说:“你吃了一百六十八个钱,给钱吧,别多说了!” 成龙说:“你们不是新开张吗?” 伙计说:“是。” 成龙说:“既是新开张,城里规矩不是舍饭三天吗?” 伙计说:“走开吧!我们可没那么多钱舍。” 成龙说:“那我没钱给你。” 伙计说:“没钱就剥你的衣服。” 成龙说:“什么?你敢剥我?过来,我给你钱!” 伙计往前一凑,成龙站起来,一手拎住他,抬腿一踢,把伙计踢倒在地;接着俯身抓起伙计,说:“你姓什么?” 伙计说:“我姓宋,名刚。” 成龙说:“好!” 抓住他就往里面的水缸扔,“扑通” 一声,伙计掉进了水缸。成龙说:“你叫宋刚,我没把你扔坛子里,就对得起你了!” 其他伙计喊道:“吃完不给钱,还打架!” 先把宋刚从水缸里捞出来,又说:“伙计们,拿家伙,打他!” 成龙说:“想打架?” 他眉峰倒竖,双眼圆睁,踢倒板凳,掰下凳腿。只见大货铺里涌出无数人,把成龙围起来就要打。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离深山被犬欺。

众人正要动手,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喊道:“别打!” 成龙一见,顿时面红耳赤,把板凳腿扔在地上,赶紧上前行礼。正是: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

第六回 行恶反招恶报 欺人终被人欺

词中唱道:你耍乖巧,别人也不痴呆。你贪钱财,前世因果带来。我的命运不由你摆布,自有天公安排。时运亨通时,别人自会还你债。时运衰败时,你便被他人所卖。常言说好善能消灾,就怕无福消受,任凭桑田变沧海。

从饭铺里出来的这人姓孙,名起广,是山东文登县马家庄人,与成龙自幼便是同窗好友,彼此知根知底,堪称莫逆之交,少年时便结为金兰兄弟。当年成龙家境富裕时,孙起广打算进京做生意,曾向成龙借了五百两白银。如今他已在京城待了十多年,未曾回家,用成龙借给他的银子在崇文门外花儿市开了家大货铺,生意十分兴隆,这些年又在京城东西南北城开了十多家二荤铺,今年还在此处新开了这家井泉馆。

开张这天,孙起广正在店里照料生意,听到外面有打斗声,便出去查看,一眼就认出是成龙,急忙喊道:“别打!这是我的朋友。” 他赶紧上前拉住成龙,到里面柜房坐下,问道:“贤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成龙便把分别后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孙起广也把自己这些年的事讲了,问成龙:“吃饭了吗?” 随即叫伙计带成龙去澡堂洗澡,还把自己的夹衣裳拿给成龙换。傍晚成龙回来,两人在柜房喝酒谈心。孙起广说:“贤弟,现在铺里帐房正缺人,你就来管理帐目吧。” 成龙点头答应,从此就在这里做起了买卖。孙起广白天去各铺照看生意,晚上回来就和成龙聊天。

时光飞逝,转眼残冬已过,春回大地,到了正月里。这天,成龙从柜上拿了两吊钱,对孙起广说:“孙大哥,我上街去散散心。” 孙起广说:“好啊。” 成龙来到前门大街,只见街道宽阔,商铺繁华,人烟稠密,果然是帝都气象,与别处风土人情大不相同。天桥以北,到处是算命看相、三教九流的人,大多是些争名夺利之辈。成龙在碎葫芦都一处酒馆喝了半天酒。

天黑回到铺里,见孙起广唉声叹气,不知为何。成龙连忙问:“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孙起广说:“我有个表弟叫王三,去年春天从老家来找我,没见着,就投奔了南横街的瓦匠白德。这白德是个秃子,专门讹诈外省来的新人。王三去年没找到我,就在白瓦匠那里做小工,去的时候没活干,住了二十多天才上工,干了一年多活,也没拿到几吊钱。白德知道他是我表弟,找到我这儿来,两人算帐时,他竟说我表弟还欠他五十吊钱,硬要讹诈,还把王三送到我这儿来要钱。我还以为真欠他的,问表弟王三,他也说不清楚,我就把钱给了。他走后,我才问明白,原来是他讹诈我。正生气呢,你就回来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成龙听了说:“算了,过去的事就别追究了。” 天色已晚,两人便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成龙换好衣服,没跟孙起广说,就直奔南横街找瓦匠白德。只见一条南北小胡同,路东有座清水戟门楼,门上贴着对联,写着 “太平真富贵,春色大文章”。成龙敲门,从里面出来一个人,穿着整齐:身穿青洋绉棉袍,脚蹬青缎鞋,配着漂白袜子;身高七尺,面色姜黄,头上头发稀少,细眉圆眼;腰系蓝洋绉褡包,带着青缎子跟头褡裢,上面绣着 “白” 字,还有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的诗句。这人看起来像是刚起床的样子。成龙上前说:“借光!请问这里有位白师傅住在哪儿?” 那人问:“找他做什么?” 成龙说:“我是山东人,来北京找朋友没找着,想找个小工活干,不知道有没有?” 那人说:“我就姓白,名德。你跟我到茶馆去,有事到那儿说。”

成龙跟着白德出了北口,来到大街路南的泰兴轩茶馆。两人一进去,不少喝茶的人都站起来,这个喊 “白大爷”,那个叫 “白大哥”,都起身说:“您才来!” 到了后堂,只见西边有张八仙桌,旁边有个几凳,上面放着一把磁茶壶和两个细白磁茶盅。一个二十多岁的跑堂,身穿半大蓝布褂,白布袜子,青布双脸鞋,系着青布油裙,上面镶着五福捧寿图案,手里拿着铜壶,先给白德倒了半碗漱口水。白德在北边几凳上坐下,跑堂的说:“白大爷,您来了?” 白秃子应了声 “来了”,掏出茶叶放在桌上,跑堂的赶紧拿过来打开,放进壶里泡上,盖上壶盖。成龙在白德身后站着,像个跟班的。白德说:“你坐下说话。” 成龙故意装傻说:“有白大爷在这儿,我可不敢坐。” 白德说:“叫你坐下就坐下。” 成龙这才在南边板凳上坐下,跑堂的又给成龙泡了一碗盖碗茶。白德说:“你喝完茶,就吃饭吧。” 成龙说:“我没钱。” 白德说:“我给你付。” 成龙喝了两碗茶,就对跑堂的说:“你给我点菜。” 跑堂的问:“您要什么?” 成龙说:“白大爷,咱们一起吃吧。” 白德说:“我还不饿。” 成龙说:“那给我来个溜丸子、炸丸子、丸子、四喜丸子、三仙丸子、焖丸子、葵花丸子、南煎丸子,再给我来碟光头饽饽。” 白德一听,眼睛一瞪,心里很不高兴。成龙又说:“给我来两壶白干。” 跑堂的端来酒菜,成龙痛痛快快地吃喝起来。吃完喝完,成龙说:“算帐。” 跑堂的一算,说:“两千八百八十文。” 成龙说:“给三吊钱吧。” 然后对着白德说:“白头,我吃了三吊整,你给吧。” 白德说:“我不管!你吃了三吊钱,你自己给。” 成龙说:“什么?你说你给的,现在又让我给!” 白德说:“你吃点饼面之类的,我给钱还行;你点这么多丸子,摆这么大排场,我可不管!” 成龙说:“你不管,那好办!” 说着站起来,走到白德面前,伸手抡起胳膊,照着白德头顶就是一掌。白德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昏迷过去。众人喊道:“打死人了!别让凶手跑了!” 成龙说:“我不跑,他死了我给他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