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二刻拍案惊奇 卷十到卷十二(第2页)

太守点点头,又问莫大郎:“你当时为什么马上认下弟弟?”莫大郎把之前的顾虑和盘算说了一遍:“城里这些无赖专门无事生非,幸好当时直接认下,他们还以为白费力气。要是稍有犹豫,打起官司,他们肯定会趁机敲诈。到时候不仅这一千两银子保不住,家里还得花更多的钱。”

太守听后,赞叹道:“好!不仅情义高尚,见识也高明!可敬!我看宋礼这五人,不像是能拿出千金借人的主,朱三也不像是借这么多钱的人。真相大白,真是可恶!要不是莫大郎有远见,这伙人就得逞了!”说完,提笔写下判词:“千金借款,看似有借票为证。但朱三贫困,谁会借他巨款?莫家小儿年幼,要这么多钱何用?仔细审问,才知其中有诈。宋礼等人订立不合理契约,妄图挑起争端。莫大郎以兄弟之情,化解矛盾。如今真相大白,他们阴谋落空,还拿着借票妄想讹诈。必须严惩奸恶,立即销毁借票!”

最后,唐太守判宋礼等五人每人杖责三十大板,按照“教唆词讼、诈害平人”的罪名,处以脊杖二十,发配到偏远恶劣的地方充军。这五个无赖被除掉后,吴兴城里的百姓拍手称快,还编了顺口溜:“铁里虫有时至不穿,钻仓鼠有时吃不饱,吊睛老虎没威风,洒墨判官齐跌倒。白日里鬼胡行,这回儿不见了。”

唐太守还特意表彰莫家,赐给他们“孝义之门”的匾额,免除了他们家的部分徭役。直到这时,莫妈妈才真正佩服大儿子的远见卓识。世间那些兄弟不和,还靠外人帮忙打官司的人,真该以莫家的故事为教训。有诗写道:“世间有孽子,亦是本生枝。只因靳所为,反为外人资。渔翁坐得利,鹤蚌在相持。何如存一让,是名不漏卮?”

卷十一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

有诗写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赠君,谁有不平事?”这世间最令人愤慨的,莫过于负心之事。正因如此,冥冥之中,对负心者的惩罚格外严厉,剑侠们也专门诛杀这类人。而在所有负心行为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当属夫妻之间的背叛。朋友之间若忘恩负义,大不了绝交,从此再无瓜葛;可夫妻是要相伴一生的,一旦一方负心,另一方就会陷入无尽的怨恨,这可不是轻易就能了结的。自古以来,因夫妻恩怨而产生的生死报应,在各种故事中屡见不鲜。

宋朝时,衢州有个姓郑的读书人,娶了会稽陆氏为妻。陆氏容貌秀丽,二人婚后恩爱非常,整日如胶似漆。一日,两人情意正浓时,郑生突然对陆氏说:“我们夫妻恩爱,已经到了极点。万一将来有不测,我今天先和你说清楚:如果我死了,你不能再嫁;要是你死了,我也不再娶妻。”陆氏嗔怪道:“我们正要白头偕老,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时光飞逝,十年过去,陆氏为郑生生下两个儿子。不料,郑生突然身患重病,临终前,他对父母说:“儿子死不足惜,只是放心不下陆氏。她还年轻,我之前和她说好了,我死后她不能改嫁。如果她能遵守约定,我死也能瞑目了!”陆氏听了,只是低头哭泣,神情哀伤,连郑生父母都以为她不会有二心。

郑生死后几个月,那些爱管闲事的媒婆,四处打听消息。她们见陆氏年轻漂亮,觉得她未必能守得住寡,便纷纷找上门来。陆氏不仅不拒绝,还对她们热情招待,又是端茶又是拿点心。郑生父母见状,心中不满,劝道:“寡妇家行事,最该稳重,这些人没事别让她们进门。况且你丈夫临终时怎么嘱咐的?你若没别的心思,根本用不着和这些人来往。”陆氏却当作没听见,依旧我行我素。时间久了,公婆也不再多说。后来,陆氏果然和一个媒婆达成协议,接受了苏州曾工曹的聘礼。

公婆虽然生气,但心想:“她既然心意已决,强留只会徒增矛盾,不如顺水推舟,随她去吧。”只是每当想起儿子临终的嘱托,再看看两个孙子,难免伤心落泪。而陆氏却全然不在意,等守孝期满,就收拾好行李,不顾公婆和儿子,挑了个好日子,欢欢喜喜地改嫁了。

婚后第七天,曾工曹接到漕帅的文书,要去外郡主持考试,只好收拾行囊,与陆氏告别。丈夫走后,陆氏独守空房,倍感凄凉。一天傍晚,她到厅前散步,忽见一个陌生后生走来,对着她行礼道:“郑官人有信给娘子。”说着递来一封信。陆氏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示陆氏”三个字,笔迹竟和前夫一模一样。她正要询问,那后生却突然消失了。

陆氏吓得急忙回到房间,点亮灯火,仔细看信,只见上面写着:“十年结发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蓄积于别户。不念我之双亲,不恤我之二子。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吾已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陆氏看完,冷汗直冒,魂飞魄散,满心懊悔。此后,她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三天后便去世了。显然,这是她辜负前夫,得到的报应。

然而,这世间的事,却有诸多不公平之处。男人去世后,女人若再嫁,就会被指责失节、败坏名声,遭人非议;可要是女人去世,男人续弦再娶、纳妾买婢,却无人说他薄幸负心。在夫妻关系中,女人稍有外情,就会被视为天大的丑事;而男人寻花问柳、宿娼养妓,虽然也会遭人议论,却不会受到太过严厉的谴责。正因如此,女子的处境愈发艰难,而男人却愈发肆意妄为,这也难怪女人们心中不服。但要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男人偶尔在风月场中周旋,或许不算什么大事;可若是负心至极,背弃旧情,违背承诺,甚至害人性命,最终也难逃报应。人们常说王魁辜负了敫桂英,最终被桂英索命,这就是男人负心遭报应的典型例子。不仅女人负心会有报应,男人负心同样如此。

如今,我要给大家讲一个比王魁更过分的故事,让大家知道,男人也是负不得女人的。有诗为证:“由来女子号痴心,痴得真时恨亦深。莫道此痴容另负,冤冤隔世会相寻!”

宋朝时有个鸿胪少卿姓满,因他做事有始无终,名字便没流传下来,大家都叫他满少卿,未发迹时,则称他满生。满生出身淮南大族,家族世代都有高官。他的叔父满贵,官至枢密副院。族中子弟遍布京师,个个家境富裕、本分守己。唯有满生性格不羁,狂放自负。他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又饱读诗书,坚信自己早晚会金榜题名。而且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管束,整日吟诗作对、游山玩水,不仅败光了家产,连妻子都没娶上。族里人渐渐疏远他,可满生却毫不在意。

满生父亲生前有个好友,在长安做官。满生便收拾行李,离家投奔,希望能得到些资助。等他到了长安,却发现这位官员已经丢了官职,离开了当地。满生无奈,只好折返。他行事草率,本以为能靠着熟人得到不少财物,却扑了个空,身上的盘缠也花得精光。走到汴梁中牟县时,满生想起族里有个亲戚在那里做主簿,便想去讨些盘缠回家。可主簿只是个小官,当地也没什么大生意,他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只能给满生一贯多钱。满生付完房钱、饭钱,所剩无几,根本不够回家的路费。

此时已是十二月,满生心想:身无分文地回家,连年都过不好,不如在外面碰碰运气,找点营生,等过了年再说。他又想起关中还有一两个相识在做官,于是改变路线,往西而去。

走到凤翔时,恰逢大雪,接连下了三天。正如诗句所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满生被困在一家饭店里。几天过去,店小二来讨饭钱,满生付不起,连饭都没得吃了。他想着自己出身名门,满腹才华,本以为功名唾手可得,如今却流落街头,受尽穷困之苦。谁能想到,昔日的世家子弟,竟落得如此下场?此时若有人能雪中送炭,那可比锦上添花珍贵得多。可惜世态炎凉,又有谁会来救自己呢?想到这里,满生不禁放声大哭。这一哭,惊动了隔壁的人,只见一个人走过来问道:“是谁哭得这么伤心?”

来人穿戴不凡,头戴玄狐皮帽,身穿羔羊皮袄。面色紫红,带着几分酒意,脸颊通红;苍白的胡须上,还沾着几点雪花,整个人宛如雪中玉树,气质不凡。让人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像孟浩然一样,踏雪而来?又或是从王子猷拜访戴安道的故事中走出来的人物?

正哭着,一个人走进店里,向店小二问道:“谁在啼哭?”店小二赶忙回答:“回大郎的话,是一位秀才官人,在这儿住了三五天了,饭钱一直没给。外面雪下个不停,也没法赶路,我们就没再给他饭吃,估计是饿极了,所以才哭成这样。”那人听后说道:“做点善事积福,又能费多大事?既然是个秀才官人,你给他饭吃,算在我的账上,我来付。”店小二连忙应道:“小人明白。”

随后,店小二端来一份饭菜,放在满生面前,说道:“客官,这是那位大郎请你吃的。”满生疑惑地问:“哪个大郎?”话音刚落,只见那人已走到跟前,说道:“是我。”满生急忙起身行礼,问道:“我与老丈素不相识,为何如此关照?”那人笑着说:“我姓焦,就住在这酒店隔壁。因雪下得太大,我正和小女儿烫几杯热酒驱寒。听到这边有悲伤哀怨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普通人,所以过来问问。店小二说是个被大雪困住的秀才,我想着都是读书人的缘分,怎能让秀才挨饿?这才让他送饭过来。荒郊野店,没什么好东西,这天寒地冻的,也该喝杯酒暖暖身子。秀才别客气,我让家里小厮再送些酒菜来。”

满生又惊又喜,说道:“我如今落魄至此,与老丈从未谋面,承蒙老丈如此关照,实在承受不起!”焦大郎摆摆手:“秀才仪表堂堂,绝非久居困境之人。我是本地人,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放心,只要住在这里一天,我就管一天,等天气好了能赶路了,咱们再做打算。”满生感激不已,连声道谢。

焦大郎问清楚满生的姓名籍贯后,便告辞离去。满生心中暗自庆幸:“没想到绝处逢生,遇到这么好的人!”正高兴着,一个扎着头巾的小厮送来四碗饭菜、四碟小菜和一壶热酒,说道:“这是我家大郎送给满官人的。”满生谢过,将酒菜摆在桌上享用。小厮走后,满生一边喝酒,一边向店小二打听:“这位焦大郎是什么人?为何对我这么好?”

店小二解释道:“焦大郎是本地的大户,为人仗义,喜欢帮助穷苦人,尤其愿意结交读书人,从不会怠慢。他自己也爱喝酒,要是有人能陪他喝得尽兴,那更是投缘。”满生又问:“他家很富裕吧?”店小二说:“有些产业,但也不算大富大贵,主要是他天性如此。官人你运气好,遇上他,多住些日子也不用担心。”满生说:“等雪停了,你带我去拜谢他。”店小二一口答应:“一定,一定。”此后,焦家小厮常来送酒菜,还传话给店小二,让他照常照顾满生,酒不够了就去焦家拿。店小二照做,满生心中满是感激。

第二天,雪过天晴,满生想继续赶路,可身上没钱,而且还想当面拜谢焦大郎。人心总是贪得无厌,他见焦大郎如此热情,便想着能否借些盘缠。在店小二的带领下,满生来到焦大郎家。焦大郎见到他,满脸笑意。满生一进门就拜倒在地,说道:“在我穷困潦倒时,承蒙老丈相助,实在出乎意料。日后若有需要,我一定尽力报答。”焦大郎连忙扶起他:“我家也不富裕,只是看你处境艰难,略尽地主之谊,没什么大事,说什么报答的话!”

满生接着说:“我是准备参加科举的秀才,日后若有出头之日,定不忘老丈恩情。”焦大郎笑道:“好说,好说!眼看过年了,秀才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满生无奈地说:“我投奔无门,身无分文,没脸回家,本想去关中找几个熟人。没想到被困在这里,幸好遇到老丈。现在除夕将近,来不及赶路,真是进退两难,只能在饭店里凑合过年,再做打算了。”

焦大郎热情邀请:“饭店里冷冷清清,怎么过年?秀才要是不嫌弃我家简陋,就搬来和我同住,家常便饭而已,也能陪我解解闷。过了年再说接下来的事,你看如何?”满生推辞道:“我在饭店就已经麻烦老丈了,搬到府上也是一样。只是萍水相逢,就受此大恩,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心里很是愧疚。”焦大郎豪爽地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秀才是读书人,前程远大。日后若还记得我这个乡下老头,我就知足了,不用这么见外!”

原来焦大郎本就好客,又见满生仪表堂堂、谈吐不凡,觉得他日后必有出息,所以一心关照。满生也确实运气好,遇到贵人。当下,焦大郎让店小二把满生的行李搬到家里。当晚,焦大郎准备晚饭,与满生一同用餐。席间,满生谈吐自如,酒量惊人,越喝越畅快。焦大郎越看越投缘,只恨相见太晚,一直喝到尽兴才散,还安排满生在书房休息。

焦大郎有个女儿叫文姬,年方十八岁,容貌出众,聪慧过人。焦大郎舍不得女儿远嫁,想在本地找个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年轻人入赘,好给自己养老。但他家是做生意出身,高门大户看不上,普通富家子弟他又不满意,所以文姬的婚事一直拖着。文姬长大成人,对男女之情也有所向往。只是家里来往的大多是平庸之辈,她一个都没看上。

听说父亲从酒店带回来一个读书秀才,文姬好奇,就在家里偷偷张望,想看看这人长什么样。她见满生举止文雅,模样周正,心里便有了几分好感。其实,焦大郎这事做得欠考虑,就算想做好事,给满生些钱打发他走就行。况且家中没有女主人,又有待嫁的女儿,满生跟他家非亲非故,怎么能留在家中过夜呢?只因为焦大郎爱喝酒,想找个人作伴,又觉得满生讨人喜欢,才把他留下。

却没想到满生年轻轻浮,一来见焦大郎热情,就自以为是,忘乎所以;二来得知焦家有个美貌未嫁的女儿,便起了心思,希望能娶她为妻,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想等待时机。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早把去关中的事抛到脑后。焦大郎整日沉迷酒中,粗心大意,毫无防备。而满生和文姬两人情投意合,越走越近,情到深处,难免露出些端倪。焦大郎也渐渐看出了不对劲。

大凡事情,只要有心人仔细观察,总能发现破绽。刚开始,满生在家时,焦大郎每天都和他一起喝酒聊天,相安无事。等焦大郎起了疑心,再看满生喝酒时,就觉得他心不在焉,说话也前后矛盾,处处都是破绽。

一天,焦大郎找了个借口出门,过了半天回来,只见满生醉醺醺地躺在书房,一阵风刮过,满生的衣襟飘起,里面露出一件红色衣物,看起来像是女人的袄子。焦大郎走近一看,果然是女儿文姬的衣服,衣服上还挂着一个绣着交颈鸳鸯的香囊,也是文姬亲手绣的。焦大郎又惊又怒,大声喊道:“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满生在睡梦中被惊醒,慌忙整理衣服,他心里清楚,事情已经被焦大郎发现,顿时脸色惨白。焦大郎质问:“你身上的衣服,是从哪儿来的?”满生知道瞒不住,只好编了个谎:“我身上单薄,实在太冷,就向令爱姐姐求助,想问老丈有没有旧衣服借我一件。没想到令爱直接拿了件女袄给我,我实在冻得受不了,就穿上了。”焦大郎生气地说:“秀才要是缺衣服,跟我说一声就行,怎么能私下和闺中女子往来?是我把女儿教坏了!”

焦大郎气得转身就往内屋走,正巧撞上女儿身边的丫鬟青箱,一把揪住她喝道:“你老老实实把小姐和那满秀才的事说清楚,不然有你好看!”青箱慌了神,连忙抵赖:“我什么都没看见!”焦大郎更加恼怒:“还敢嘴硬!明明连身上的袄子都脱给他穿了!”

青箱没办法,只好掩饰道:“小姐见爹爹很看重满官人,平日里碰见也会行礼。他今天说身上冷,小姐才把衣服给他,真的没别的事。”焦大郎质问:“女人的衣服,怎么会轻易给人穿?况且今天我不在家,满秀才一身酒气,酒是从哪来的?”青箱还是推说不知道。焦大郎怒道:“胡说!他还能去哪喝酒?他刚才都跟我说了,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活活打死你!”

青箱知道瞒不住了,只得把两人从前勾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焦大郎听完,急得抓耳挠腮,跺脚喊道:“不成器的东西!他是外地来的,做出这种事,以后可怎么办?”青箱解释道:“小姐今天见爹爹不在,私下备了酒菜,让满官人对天发誓,说今生非她不娶,她非满官人不嫁,所以才请他喝酒。还把一件衣服和香囊送给他当信物。”焦大郎连连叹气:“这下完了!都怪我多事,引狼入室!”说完,背着手,满脸愁容地走了出去。

文姬在屋里听见父亲抓走青箱,就知道事情不妙。仔细一听,每句话都戳中要害,急得差点要上吊。这时青箱匆匆跑来,文姬知道父亲已经出去了,才稍微镇定下来,哭着说:“事情败露到这个地步,可怎么办?我不如死了算了!”青箱赶忙劝道:“小姐别着急!我看老爷叹气,还说怪自己,出去的时候,倒像是有几分想成全你们的意思。”

文姬疑惑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青箱分析道:“老爷一向看重满官人,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如果把他赶走,不但得罪了人,之前的恩情也都白费了,小姐的终身大事又该如何解决?他现在出去,要是问清楚满官人还没娶妻,说不定会成全你们。”文姬半信半疑:“但愿如此吧。”

果然,焦大郎在外面思量许久,板着脸走进书房,问满生:“秀才,你家里可有妻子?”满生满脸窘迫,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漂泊在外,至今未曾娶妻。”焦大郎怒道:“你读了那么多书,也该懂些礼数!我们素不相识,我看你落魄,好心帮你,你却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玷污了我家女儿,这岂是君子所为?”

满生羞愧难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罪该万死!承蒙老丈大恩,本就无以为报。如今因儿女私情,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若老丈能宽恕,我此生愿以死相报,绝不辜负您的救命之恩!”焦大郎又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都怪我女儿不争气,才受此羞辱。如今她已失身于你,也不能再嫁他人。你若不嫌弃,就入赘我家,做我的女婿,为我养老,我也只能认了。”

满生听了,仿佛在绝望中突然得到赦免,满心欢喜,抬头说道:“老丈如此成全,我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恩!我父母双亡,无牵无挂,以后定当侍奉您终老,绝不再有二心!”焦大郎担忧道:“就怕你年轻,现在说得好听,日后变心。”满生立刻发誓:“我与令爱情深义重,早已对天盟誓,若有负心,不得好死!”

焦大郎见他说得诚恳,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随便选了个日子,置办酒宴,为两人举办了婚礼。满生和文姬这对有情人,终于修成正果,喜出望外。文姬对满生说:“我见父亲敬重你,一时心生爱慕,才做出越矩之事。原本以为事情败露后,只有一死了之。没想到父亲成全了我们,这真是死里逃生。你日后千万不能忘了今日之情。”满生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漂泊无依,幸得令尊相助,又蒙你垂青。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若有负你,就不配为人!”婚后,两人恩爱非常,如胶似漆。

满生在家无事,整日埋头苦读,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焦大郎见他勤奋上进,觉得女儿嫁对了人,心里十分欣慰。一家人相处融洽,再无嫌隙。

两年后,东京举行科举考试,满生向岳父提出要去应试。焦大郎二话不说,准备好盘缠,送他启程。满生告别岳父和妻子,前往东京,没想到一举中第。刚听到自己的名字,满生就惦记起文姬,心想:“从汴梁去凤翔不远,如今我已金榜题名,不如先去岳父家报喜,和他们好好庆祝一番,再回来也不迟。”

如今的满生,已经有了仆人伺候,与从前落魄时大不相同。他吩咐仆人收拾行李,即刻出发。没过几天,就到了焦大郎家门口。焦大郎早就得到消息,当天大张旗鼓地迎接,鼓乐声震天响,整个村子都热闹起来。

满生身着绿色官袍,手持槐木手板,意气风发地走进门。见到岳父,“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四个响头,然后长跪不起,感激地说:“小婿能有今天,全靠岳父提携!当初若不是您在旅店相助,我早已客死他乡,哪有今日的荣华富贵?”说着,又不停地磕头。焦大郎连忙扶起他:“这都是贤婿自己有本事,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年轻人一时失意很正常,如今衣锦还乡,倒是为我长脸了!”

满生又请文姬出来,夫妻二人相互行礼,互诉思念。邻居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纷纷议论:“焦大郎真是慧眼识珠,平日里乐善好施,如今终于得到回报,他女儿也有了好归宿。”也有人小声嘀咕:“听说他女儿早就和这女婿有私情,后来才嫁给他的。”马上有人反驳:“就算之前有点什么,现在也是夫妻了,有了这层关系,正好做个官太太,有什么不好?”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牵着羊、挑着酒,拿着鲜花、礼品,都是当地的邻居和亲戚,前来向焦大郎贺喜。焦大郎顿时觉得风光无限,连忙摆酒设宴,先请几位亲朋好友作陪。第二天又摆酒答谢前来祝贺的人,先是亲戚,再是邻居,一连热闹了十来天。焦大郎花了不少钱,但心里高兴,一点也不心疼。

满生和文姬夫妻二人,感情比以前更加深厚,日子过得甜蜜美满。就连丫鬟青箱,也因为之前从中帮忙,得到了特别的关照。有一首词,专门描绘了这种科举得中后,人情世态的变化:“世事从来天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文春许多渗濑。熟识还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

满生金榜题名,夫妻二人尽享荣华,每日生活富足安乐。焦大郎本就生性豪爽,如今更觉得背靠女婿这座靠山,下半辈子无忧,于是倾尽所有,全力供养二人,对满生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满生花着岳父的钱,自己不费分毫,自然乐得逍遥自在。

时光飞逝,选官的日子临近,满生准备前往京城。焦大郎深知选官需要打点人脉才能谋得好职位,一咬牙,将家中肥沃的田产全部变卖,凑了一大笔钱交给满生。原本焦大郎的家境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殷实,经此一番折腾,家产已去了十之八九。不过他满心指望女婿选上大官后,家族能再次兴旺,因此对钱财毫不吝惜。

满生临行前夜,文姬满心不舍,对他说:“我与你夫妻情深,从前你进京赶考,我们也曾分离,但那时心里盼着你高中,虽有牵挂,倒也不觉得太过悲伤。如今你已金榜题名,只等选个好地方赴任,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只觉凄凉,实在舍不得你走,难道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满生连忙安慰:“我一到京城就去选官,凭借我的科举名次,定会谋得好职位。一旦确定地方,马上派人来接你和岳父,咱们一同去任所,共享荣华。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分别不了多久,能有什么不祥?你千万别瞎想!”文姬叹了口气:“道理我都懂,可不知为何,心里就是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满生搂着她道:“这段日子咱们过得热热闹闹,我一走,家里突然冷清下来,你才会这样。”文姬点点头,心里却依然不安。

两人整夜说着绵绵情话,倾诉着彼此的深厚情谊与不舍。次日清晨,满生收拾好行囊,告别焦大郎父女,带着仆人,踏上了前往东京选官的路。这边焦大郎和文姬父女二人相互安慰,将家中事务妥善安排,满心期待着京城派人来接,一同前往任所,盼望着美好生活的到来。

满生抵达京城后,顺利被授予临海县尉一职。他正打算收拾行装,回凤翔接岳父和妻子一同赴任,选好了出发的日子,一切准备就绪。就在这时,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大声喊道:“兄弟,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满生抬头一看,竟是淮南族中的一位堂兄。他连忙起身迎接。

堂兄拉着满生的手说:“兄弟,你这几年在外游历,家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族里人都急坏了,猜你不知去了哪里。没想到你竟在京城一举成名,真是天大的喜事!叔叔枢密相公看到金榜上你的名字,立刻派人到京城来接你,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也不知你又去了哪里。如今你选好了官职,也该回家一趟了。我在这儿谋了个小差事,事情办完正准备回去,已经在汴河雇好了船,行李都搬上船了。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东西都收拾好了,正好和我一起回家,见见族里的亲戚,然后再去赴任也不迟。”

满生一心想着回凤翔接文姬父女,压根没打算先回家,听堂兄这么一说,心里着急,却又不好直说,只能含糊其辞:“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办,暂时不打算回家。”堂兄诧异地问:“这就奇怪了!看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分明是要赶路的样子,不回家还能去哪儿?”满生解释道:“我落魄的时候,曾受过一个人的大恩,现在要往西去感谢他。”堂兄劝道:“你虽然中了科举,但现在手头也不宽裕,谢人总得备些礼物,这些事等你到了任上再办也不迟。况且从这儿去任所,一路向东,顺路就能到家,何必绕路往西?”

满生此时若坦诚说出在凤翔的经历,说明自己已有家室,堂兄或许也不会阻拦。可他偏偏好面子,不愿提及从前落魄时的经历,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愿明说,只是支支吾吾地应付。堂兄见他这样,越说越生气,骂道:“你这不知轻重的小子!书生得了功名,难道不该回家见见宗族邻里?就算这个不说,父母的坟墓,你也该去拜一拜吧?你去打听打听,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吗?”满生被说得满脸通红,无言以对。堂兄见他不吭声,招呼随行的家人,不由分说,把满生的重要行李都搬到了船上。

满生无奈,心想:“我确实很久没回家了,当初落魄离家,如今衣锦还乡,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先回家看看,再去凤翔,顶多晚些日子,应该也不耽误。”于是对堂兄说:“既然这样,那就和哥哥一起回家看看吧。”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去,竟彻底改变了他和文姬的命运,真是“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跟着堂兄回到家乡,果然,宗族邻里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个个阿谀奉承。满生心里也颇为得意,随即去拜见叔叔满贵。满贵曾官至枢密副院,如今退休在家,既是位高权重的显官,又是家族长辈。见到侄儿高中归来,满心欢喜:“你之前在外漂泊不回家,我们都以为你流落在外受苦,没想到竟能考取功名做官回来,真是为家族争了气!”满生连忙谦逊道谢。

满枢密又说:“还有件大事要和你说。你父母早逝,至今尚未娶妻。如今功成名就,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之前我看到你登科的消息,就开始为你的婚事操心。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个小女儿,我打听了,才貌双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提亲,对方也答应了,这可是门好姻缘。我打听到临海的官职还没交接,你赴任的时间还来得及。不如先成了这门亲,夫妻一同赴任,岂不是两全其美?”

满生听了,心里猛地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此时的他,若有主见,就该将在凤翔落魄时,与焦家相识、和文姬成亲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诉叔叔,表明自己已有家室,不能辜负焦氏父女,坚决推辞朱家的婚事。可他却因好面子,不愿提及从前在外的经历,只是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满枢密见状,说道:“你好像不太乐意,是担心婚事办得不周全?聘礼我之前已经准备好了,成亲所需的费用,也都由我家承担,你就安心做新郎倌吧。”满生只好说:“多谢叔叔的好意,容侄儿再考虑考虑。”满枢密脸色一沉,严肃道:“婚事已经定下,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满生见叔叔态度强硬,不敢反驳,只能唯唯诺诺地退下。回到家后,他心烦意乱,暗自思量:“要是答应了叔叔,文姬父女的恩情可怎么办?可要是拒绝,不仅辜负了叔叔的一番好意,以他的脾气,也不好得罪。况且朱家这门亲事确实不错,又不用我花钱,实在不该错过。再说做官的娶两房妻子也常见,文姬是先娶的,理应做大;可朱家是官家小姐,肯定不愿做小,这可如何是好?”他心里七上八下,越想越烦恼,纠结了好几天,始终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