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喻世明言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第2页)

到城门时,时间还早,城门未开。城边聚集了许多商贩,挑着盐担等着进城,有人在唱曲,有人闲聊,还有人做起了小买卖。任珪混在人群中,满心郁闷地坐下。没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人群中有人聊起:“我有个邻居梁凉伞家,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旁人好奇问:“什么事?”那人接着说:“梁家女儿圣金,二十多岁,没出嫁前就和对门周待诏的儿子周得不清不楚。去年嫁给了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任珪。周得之前总去任珪家,被任珪瞎眼的父亲发现后,去不成了。昨天圣金回娘家,昨晚周得买了酒菜,两人正快活呢。巧的是,任珪晚上没出城,来丈人家投宿。周得吓得没处躲,躲进了东厕。任珪去东厕方便,周得竟然倒打一耙,揪住任珪喊有贼,圣金一家把任珪打了一顿,周得趁机跑了。”众人听了,哄堂大笑,有人说:“这任珪也太没用了!被人算计都不知道。”还有人说:“要是我,早拿把刀和他们拼命了!他肯定不是个好汉,就是个窝囊废。”又有人猜测:“说不定他还不知道老婆出轨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任珪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城门开后,众人各自散去。他没有出城,而是回到张员外家,拿了三五钱银子,去铁铺买了一把解腕尖刀,插在腰间。他听说钱塘门晏公庙的神明十分灵验,便买了一只白公鸡,带上香烛纸马,来到庙里。任珪烧香祷告:“神明在上,我妻子梁氏与邻居周得通奸,昨晚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然后拔出刀,提着鸡,向天许愿:“如果我能杀一个人,这鸡头砍下后,鸡就在地上跳一下;能杀两个人,就跳两下。”说完,一刀砍下鸡头,只见那鸡在地上连续跳了四下,又突然从地上跳起,穿过房梁,落了下来,总共跳了五下。任珪把刀插回鞘中,再次拜谢神明,希望神明能助他报仇。烧完纸钱出了庙,任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晚上,他又回到张员外家休息,整个人失魂落魄,连生意都无心打理。

第二天一早,任珪把刀别在腰间,还是没想出个好办法。想去梁家找周得算账,又怕碰不到人,只杀了妻子也不能解恨,事情还是无法了结。他思来想去,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最后,任珪来到美政桥姐姐家,对姐姐说:“这两天我有点事,爹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想把他送到你这儿住几天,姐姐可别推辞。”姐姐爽快地答应了,还让儿子去接任公。

任珪在街坊上晃悠了一阵后,又回到姐姐家,见到父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儿子被那泼妇花言巧语骗了,她还诬陷父亲,我一时糊涂,差点中了她的计,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任公劝道:“不要这个女人就是了,何必生气。”任珪咬牙说:“要是再让我碰到他们,绝不轻饶!”任公连忙说:“别冲动,以后别再登门,休了她,再娶个贤惠的媳妇。”任珪说:“儿子自有打算。”说完,他辞别父亲和姐姐,怒气冲冲地进了城,一场风波似乎已在所难免。

黄昏时分,任珪回到张员外家,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现在父亲在姐姐家,我也能放心些了。”张员外劝道:“你先冷静,这事得好好想想。老话说‘捉奸见双,捉贼见赃’,要是处理不好,白白受苦。万一被关进死囚牢,都没人照应你。听我的,别冲动,冤家宜解不宜结。”任珪低头听着,默不作声。员外让养娘准备酒菜招待他,安排他去房间休息,说等明天再从长计议。任珪道谢后,回到房间,心中像被刀割一样难受,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四更天,他越想越气,心中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

任珪起身,动作利落,把刀别在腰间,悄悄摸到厨房,轻轻打开门,靠在后墙边。这墙不算太高,他一步就爬上墙头。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月色明亮如同白昼,他纵身一跳,稳稳落在地上,心里想着:“机会来了!”便径直朝丈人家走去。

在离丈人家还有十几户远的地方,任珪躲在屋檐下,心里盘算着:“虽然到了,但怎么才能让门打开呢?”正犹豫间,卖烧饼的王公挑着担子,手里敲着竹筒路过。这时,丈人家的门开了,春梅走出来叫住王公,掏钱买烧饼。任珪心想:“你们今天该死!”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子,直奔楼梯旁梁公的房间。推开房门,任珪拔刀在手,看到丈人、丈母都在熟睡。他心想:“周得那家伙肯定在楼上。”于是手起刀落,一刀一个,割下两人的头颅,扔在床前。

正要上楼时,春梅关了门往楼梯这边走。任珪一把揪住她,低声说:“别出声!敢喊就杀了你!快说,周得在哪里?”春梅听出是任珪的声音,知道大事不妙,又见他手里握着刀,还是大声喊道:“任姐夫来了!”任珪怒从心头起,一刀砍下春梅的头,尸体倒在地上。他大步冲上楼梯,要找那对奸夫淫妇算账。

任珪上楼后,看到房间里灯还亮着,门也没关,那两人在床上。妇人听到动静,假装睡着。任珪一手按住她的头,一刀割下她的头颅,扔在楼板上,恨恨地说:“这口气出了,可惜周得那家伙还没杀,真不甘心!”突然,他想起在神前杀鸡时,鸡跳了五下,可刚才只杀了丈人、丈母、妻子和春梅,只对应四下。鸡从梁上跳下来,肯定有原因!他抬头一看,只见周得光着身子,正趴在梁上。

任珪喊道:“快下来,饶你一命!”周得吓得心慌意乱,在梁上手脚发软,动弹不得。任珪怒火中烧,爬上床又爬到梁上,对着周得一阵乱砍。周得从梁上掉下来,任珪跟着跳下,一脚踩住他的胸口,又连捅十几刀,割下周得的头。他解开周得和妻子的头发,把两颗头系在一起,插好刀,提着下楼。在楼梯边捡起春梅的头,又找到丈人、丈母的头,把五颗头系成一块,放在地上。

这时,天已经大亮,任珪心想:“我杀得痛快,但要是逃走被抓,算不得好汉。不如去自首,就算被千刀万剐,也能留个名声。”他打开门,叫来两边邻居,大声说:“我妻子做的丑事,大家都知道。我杀了他们一家和奸夫周得。我要是跑了,会连累大家吃官司,现在麻烦各位和我一起去官府自首。”

众人一开始不信,跑到梁公房间一看,老两口没了头;楼梯边春梅的尸体倒在那里;上楼又看到周得死在血泊中,浑身是刀伤,妻子也被杀在床上。大家吓了一跳,下楼看到五颗头系在一起,纷纷说:“真是条汉子!我们到官府会如实说的。”

话音未落,邻居、街坊、里正、缉捕等人都赶来,要捆绑任珪。任珪说:“不用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你们。”说完,两手提着五颗头就往外走,邻居们都跟在后面,街上男男女女都跑来看热闹,整个城都轰动了。

众人陪着任珪来到临安府。大尹听说出了人命案,大吃一惊,赶紧升堂审案。公吏们在两旁站定,任珪把五颗人头和行凶的刀放在堂前,跪下说道:“小人任珪,二十八岁,是本地百姓,家住江头牛皮街。母亲早逝,只有老父亲,双目失明。前年冬天,通过媒人介绍,娶了日新桥河下梁公的女儿为妻。我在卖生药的张员外家当主管,每天早出晚归,妻子一直不太高兴。去年八月十八日,父亲在楼下念佛,原来妻子没嫁给我之前,就和邻居周得有私情。那天周得自称是姑舅哥哥来家里,直接上楼和妻子说话,之后经常往来,我父亲眼睛瞎,一直不知道。后来父亲跟我说,怀疑有奸情,我质问妻子,却被她花言巧语骗了,反说父亲对她不轨。三天前,我把妻子送回娘家。昨天我回家晚了,城门关了,就去妻家投宿。周得看到我去,躲进东厕。我睡前去东厕,他反倒诬陷我是贼,丈人、丈母、妻子、春梅一起拿柴打我,打完他就跑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昨晚提刀进门,先杀了丈人、丈母,再杀春梅,最后上楼杀了妻子。抬头发现周得在梁上,就把他也杀了。现在我提着五颗头来自首,请大人明察。”

大尹听完,愣了好一会儿,又询问邻居,大家都证实任珪说的是实情。大尹让任珪亲笔写下供词,派县尉带着公吏、仵作等人,押着任珪去现场检验尸体。当天,人山人海都来看热闹。

县尉带着人到梁公家,仔细检验完五具尸体,封了大门,回府禀报:“五具尸体确实是任珪所杀。”大尹说:“虽然是自首,但也不能免责。”命人打了任珪二十大板,戴上长枷和手铐脚镣,关进死囚牢。邻居们各自回家,官府让地方上的人监督,变卖梁公家的财物,买了五具棺材收殓尸体,等候发落。

任珪在牢里,大家看他是条好汉,都很敬重他,早晚有人给他送吃的。临安府大尹和官吏们商量,都觉得任珪虽然性情刚烈,但下手太狠,没办法帮他开脱。只好按程序把文书上报刑部。刑部奏明皇上,经审查,认定奸夫淫妇该杀,但任珪不该杀丈人、丈母和春梅,一家非死三人。下令让临安府六十天期满后,在当地将任珪凌迟处死,梁公等人的尸体火化,财产充公。

朝廷的处决文书送达临安府几天后,大尹派县尉率领仵作、公吏、军兵等一行人,前往牢中提出任珪。大尹拿出朝廷下发的文书,让任珪查看。任珪清楚自己罪孽深重,低头默然接受命运的裁决。大尹下令除去他身上的枷锁镣铐,将他绑上木驴。只见木驴上四道长钉牢牢固定,三条麻索紧紧捆绑,刽子手手持利刃,木驴前端还插着一朵纸花。

县尉等人敲起两棒鼓,敲响一声锣,簇拥着推着任珪,朝着牛皮街刑场走去。一路上,犯由牌在前面引导,棍棒手在后面跟随。抵达牛皮街后,众人围住法场,只等午时三刻行刑。当天,前来观看的人密密麻麻,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眼看就要到午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霎时间,天空昏暗,日光消失,狂风呼啸而起,飞沙走石,尘土飞扬,人们连彼此的面容都难以看清。围观的人群惊恐万分,四下逃散,吓得魂不附体。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天也亮了。县尉、刽子手和众人查看任珪时,惊讶地发现捆绑他的绳索和固定的长钉都已脱落,他竟然端坐在木驴上,如同坐化一般。众人见状,齐声惊呼:“从古到今,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事情!”监斩官惊得呆若木鸡,急忙让仵作和公吏看守任珪的尸首,自己快马加鞭赶回临安府,向大尹禀报此事。大尹听闻也十分震惊,连忙乘轿赶到法场,亲眼看到任珪坐化的情形后,又前往刑部禀明。刑部下令让地方邻里看守尸首过夜,次日一早奏明朝廷,等候圣旨裁决。

第二天巳牌时分,刑部文书下达,决定立即将任珪的尸首火化,免去凌迟之刑。县尉领命,当街进行火化。城里城外成千上万的人赶来观看,纷纷惊叹:“这样的奇事,真是闻所未闻!”

任珪的父亲和姐姐得知他的死讯后,准备了羹饭等祭品。外甥搀扶着失明的任公,任珪的姐姐坐着轿子,一家人来到当街,祭奠任珪,痛哭不已。之后,任珪的姐姐让儿子继续照顾父亲,一家人相互扶持生活。

此后两个月,每到黄昏时分,任珪常常显灵。凡是看到他的行人,回家后就会生病,只有准备好羹饭纸钱在当街祭祀,病才会痊愈。一天,一个小孩在牛皮街玩耍,突然被任珪附身。众人围拢过来,只听小孩说道:“玉帝怜悯我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城隍、土地纷纷上奏保举,封我为牛皮街土地神。你们这些善人可以在我的屋基上修建庙宇,每年春秋祭祀,我自会保国安民。”说完,小孩便苏醒过来。当地的邻居们亲眼见到如此神奇的显灵事件,不敢不信,当天就凑钱购买木材,在任珪的故居地基上建造了一座庙宇。他们还请来一位技艺高超的塑佛师傅,塑造了任珪的神像,供奉在庙宇中央,并虔诚地准备三牲等祭品进行祭祀。从此,这座庙宇香火不断,人们前来祈求,往往都能得到灵验,这座庙宇一直保存至今。后人在庙壁上题诗,赞颂任珪坐化成为神明的事迹:“铁销石朽变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除却奸淫拚自死,刚肠一片赛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