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2页)
金玉奴心里明白,都怪自家出身不好,所以一心想帮丈夫争口气。她劝莫稽刻苦读书,凡是古今的书籍,不管多贵都买来给他看;还毫不吝啬地花钱,请人来和丈夫一起研讨文章;又拿出钱财,让丈夫结交朋友,提高名声。在玉奴的支持下,莫稽的才学日益精进,名气也越来越大。二十三岁那年,他先是乡试中举,接着又在会试、殿试中接连及第。
琼林宴结束后,莫稽头戴乌帽,身穿官袍,骑着高头大马,风光地往丈人家去。快到家门口时,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孩争着跑来看热闹,还指着他说:“金团头家的女婿做官啦!”莫稽骑在马上,听到这话,虽然心里窝火,却也不好发作,只能默默忍着。见到丈人时,他表面上礼数周全,心里却满是怨气,暗自想:“早知道我能有今天的富贵,还怕没有王侯贵戚招我做女婿?偏偏拜了个团头当岳父,这简直是我一辈子的污点!以后生了儿女,还是团头的外孙,肯定会被人当作笑柄。现在事已至此,妻子又贤慧,也没犯“七出”之条,不好直接休了她。真是做事不考虑清楚,终究要后悔。”从那以后,莫稽总是闷闷不乐,玉奴问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说原因。可笑的是,莫稽只想着如今的富贵,却忘了贫贱时妻子对他的帮助,把玉奴助他成名的功劳抛到了脑后,这实在是心术不正。
不久,莫稽前去吏部候选,被授予无为军司户一职。丈人摆酒为他送行,此时那些乞丐们也不敢再来闹事了。幸好从临安到无为军可以走水路,莫稽带着妻子登船赴任。
船行了几天,来到采石江边,在北岸停泊。当晚,月光皎洁如昼,莫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穿好衣服,坐在船头赏月。四周寂静无人,他又想起了妻子出身团头的事,越想越心烦。突然,他心中生出一个恶念:只有让妻子死了,再另娶他人,才能免去这终身的耻辱。于是,他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看月亮。玉奴已经睡下了,莫稽却再三催促。玉奴拗不过丈夫,只好披上衣服,走到船门口,探头去看月亮。就在这时,莫稽趁她不备,一把将她拉到船头,推进了江中。随后,他悄悄叫来船夫,嘱咐道:“赶紧开船离开,开得越快越好,事后必有重赏!”船夫不明就里,慌忙撑篙划船,将船驶出了十里之外。等船停稳后,莫稽才说:“刚才夫人赏月时不小心掉进水里,没来得及救上来。”说完,他拿出三两银子,当作给船夫的酒钱。船夫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敢多问。船上虽然跟着几个丫鬟,但她们都以为主母真的是失足落水,哭了一场后,也只能作罢。
说来也巧,莫稽的船开走后不久,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新官上任,他的船正好停泊在莫稽推妻下水的地方。许德厚和夫人推开窗户赏月、饮酒,还没休息。忽然,他们听到岸上有妇人啼哭,声音哀怨凄惨,让人听了十分不忍。许德厚连忙叫水手去查看,果然发现一个孤身女子坐在江边。他让人把女子扶上船,询问她的来历。原来,这女子正是莫稽的妻子金玉奴。金玉奴刚落水时,吓得魂飞魄散,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水中好像有东西托着她的双脚,顺着江水漂到了岸边。她挣扎着爬上岸,举目望去,只见茫茫江水,丈夫的船早已不见踪影。这时,她才明白丈夫是嫌弃自己出身,故意要淹死她,好另娶他人。如今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无处可去,想到这些,她不禁痛哭起来。听了金玉奴的哭诉,许德厚夫妇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们劝慰道:“你别再哭了,要是愿意做我们的义女,以后的事情再从长计议。”金玉奴连忙拜谢。许德厚让夫人拿来干净衣服,给她换上,安排她在后舱单独居住,还吩咐手下的人都称她为小姐,又叮嘱船夫,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
没过多久,许德厚到淮西上任,无为军正好是他管辖的地方。莫稽作为下属,自然要去参拜。许德厚见到莫稽,心中暗想:“可惜了这一表人才,却做出如此薄情寡义的事!”
大约过了几个月,许德厚在和下属们闲谈时说:“我有个女儿,才貌双全,如今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想招个优秀的女婿入赘。诸位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不妨推荐一下?”下属们都听说莫司户年纪轻轻就丧偶了,于是异口同声地推荐莫稽,称赞他才华出众、人品俱佳,是做女婿的不二人选。许德厚回应道:“这年轻人我也留意很久了。不过他少年得志就科举及第,心气高、期望大,不一定愿意入赘到我家。”众人赶忙说:“他出身贫寒,要是能得到您的赏识提拔,就好比芦苇傍上了玉树,是天大的幸事,怎么会嫌弃入赘呢?”许德厚说:“既然各位觉得可行,那就去和莫司户说说。但别说是我的意思,就说是你们的想法,先探探他的口风,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众人领命后,立刻找到莫稽,说是要为他做媒。莫稽本就一心想攀附高枝,更何况这次是和上司联姻,求之不得,便满脸喜色地答应下来:“这件事全靠各位成全,日后我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众人连说“应该的”,随后回去向许德厚复命。许德厚又说:“虽然莫司户不嫌弃,但我和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舍不得她嫁出去。就怕司户年轻气盛,两人要是闹了矛盾,伤了我们做父母的心。所以得提前说好,让他凡事多包容,我们才敢招他入赘。”众人又去给莫稽传话,莫稽一一答应下来。
如今的莫稽早已不是当年穷困的秀才,他像模像样地准备了金花彩币作为聘礼,选好了良辰吉日,满心期待地等着成为转运使的女婿,整个人兴奋得坐立不安。
另一边,许德厚先让夫人去和金玉奴商量:“你许大人可怜你守寡,想给你招个年轻的进士做夫婿,你可别推辞。”金玉奴坚定地回答:“我虽然出身不好,但也懂得礼数。既然和莫郎结为夫妻,就该从一而终。虽然他嫌贫爱富、狠心害我,但我不能失了妇道,怎么能改嫁而败坏妇节呢!”说完,泪水夺眶而出。
夫人见她如此坚贞,便道出实情:“大人说的那个年轻进士,就是莫稽。大人气他薄情寡义,一定要让你们夫妻和好。我们谎称有个亲生女儿要招婿,让下属去和莫稽说亲,他痛快地答应了。今晚他入赘时,你就按我说的做,也好出出这口恶气。”
金玉奴这才止住眼泪,重新梳妆打扮,准备迎接这场特殊的“婚礼”。
到了晚上,莫稽穿戴整齐,帽子上插着金花,身上披着红锦,骑着装饰华丽的骏马,在两班鼓乐的簇拥下,由一众僚属陪着前来迎亲。一路上,众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赞叹不已。
当晚,转运使府内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都在等着新女婿上门。莫稽到了府门前下马,许德厚衣冠整齐地出来迎接。其他官员告别后,莫稽径直走进内宅。只见新娘头戴红盖头,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走了出来。司仪在门外高声唱礼,两人先拜天地,又拜了岳父岳母,最后夫妻对拜,礼成后便被送入洞房,准备举行花烛酒宴。
此时的莫稽,满心欢喜,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云端,得意洋洋地走进洞房。可刚一跨进房门,突然从门两边冲出七八个老妇和丫鬟,手里拿着竹棒,对着他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莫稽的纱帽被打飞,肩膀和背上挨了无数竹棒,疼得他不停地惨叫,慌乱中连站都站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只能大声呼喊:“岳父岳母,救命啊!”这时,房内传来娇柔的声音:“别打死这薄情郎,带过来让我看看。”众人这才停手,七手八脚地把莫稽拽到新娘面前。莫稽还在喊:“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等他抬头一看,只见屋内烛火通明,端坐在那里的新娘不是别人,正是被自己推下江的前妻金玉奴。莫稽吓得魂飞魄散,大喊:“有鬼!有鬼!”周围的人却都笑了起来。
这时,许德厚从外面走进来,说道:“贤婿别害怕,这是我在采石江边认的义女,不是鬼。”莫稽这才稍稍镇定下来,慌忙跪下,拱手求饶:“我知道错了,还望大人宽恕!”许德厚说:“这事和我没关系,只要我女儿不追究就行。”金玉奴走到跟前,朝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薄情寡义的东西!你难道不记得宋弘说的‘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吗?当初你一无所有入赘我家,靠着我家资助你读书成名,才有了今天。我盼着夫荣妻贵,没想到你忘恩负义,不念夫妻情分,把我推下江心。幸好老天有眼,让我遇到许大人救我,还收我为义女。要是我葬身鱼腹,你另娶他人,良心能安吗?你还有什么脸和我再续前缘?”说着,她放声大哭,不停地骂莫稽薄情。莫稽满脸羞愧,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磕头求饶。
许德厚见骂得差不多了,便把莫稽扶起来,劝金玉奴:“孩子,消消气。如今贤婿已经知错,以后肯定不敢再亏待你。你们虽然是旧夫妻,但在我家就当是新婚,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吧。”他又转头对莫稽说:“贤婿,是你自己做错了事,怪不得别人。今晚先忍一忍,我让你岳母来劝劝。”说完便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夫人过来好言相劝,在她的调和下,两人才渐渐和好了。
第二天,许德厚设宴款待新女婿,还把之前莫稽送来的金花彩币原封不动地退还,说道:“一女不嫁二夫,贤婿之前在金家已经下过聘礼,这次我就不重复收受了。”莫稽听了,羞愧得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德厚又接着说:“贤婿以前总嫌弃岳父身份低微,才和妻子闹得不愉快,差点夫妻失和。你看我这个岳父怎么样?只怕是我的爵位还不够高,满足不了贤婿的期望啊。”莫稽听了,脸涨得通红,连忙离席谢罪。
从那以后,莫稽和金玉奴夫妻二人和好如初,感情比以前更加深厚。许德厚夫妇把金玉奴当作亲生女儿,把莫稽当作亲生女婿;金玉奴对待许德厚夫妇也像亲生父母一样孝顺。就连莫稽也被感动了,他把岳父金老大接到任所,悉心奉养,为其养老送终。后来许德厚夫妇去世,金玉奴披麻戴孝,以报答他们的恩情。莫家和许家也因此世代交好,如同兄弟一般,往来不断。正如诗中所说:“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试看莫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