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第2页)
第三天,薛婆带着小二来取回餐具,顺便收取那一半首饰钱。三巧儿又留她吃点心。从这以后,薛婆就以讨取另一半赊账为由,时常来蒋家,名义上是询问兴哥的消息。这薛婆能说会道,说话又带着几分诙谐,还特别擅长和丫鬟们开玩笑,所以蒋家上上下下都喜欢她。三巧儿一天不见她来,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让家里的老仆人记住薛婆的住处,早晚都去请她,这样一来,薛婆来得就更勤了。
世间有四种人招惹不得,一旦惹上,就很难摆脱他们,分别是游方僧道、乞丐、闲汉和牙婆。前三种还好些,而牙婆常常出入内宅,女眷们要是觉得寂寞,十有八九愿意和她们来往。薛婆本就不是个本分人,靠着甜言蜜语,渐渐和三巧儿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友,三巧儿一时一刻都离不了她。真是应了那句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多次向薛婆询问进展,薛婆总是说时机未到。到了五月中旬,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薛婆在三巧儿面前,偶然抱怨自家屋子狭窄,又是朝西的方向,夏天住着特别闷热,哪比得上这楼上又宽敞又凉快。三巧儿随口说道:“您要是放心得下家里,来这儿过夜也挺好。”薛婆假意推辞:“好是好,就怕官人回来撞见。”三巧儿说:“就算他回来,也不会是深更半夜。”薛婆顺势道:“大娘要是不嫌弃我添麻烦,我跟您也算投缘,今晚就拿铺盖过来,陪您作伴,怎么样?”三巧儿大方地说:“铺盖我这儿多得是,您不用带。您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干脆在我这儿过完夏天再走,不好吗?”
薛婆真的回家跟儿子媳妇说了这事,只带了个梳妆匣子就来了。三巧儿打趣道:“您太见外了,难不成我家还缺把油梳子?您还特意带过来干嘛?”薛婆解释说:“我这辈子就怕和人共用洗漱用品。大娘的精致梳具,我可不敢用。其他人的,我也不放心,还是自己带着踏实。不过大娘,您让我睡哪间房?”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藤榻,说:“我早给您准备好了住处,咱俩离得近些,夜里睡不着还能说说话。”说完,找出一顶青纱帐,让薛婆自己挂上,两人又一起喝了会儿酒,这才休息。原本两个丫鬟在床前打地铺陪着三巧儿,薛婆来了之后,三巧儿就打发她们去隔壁房间睡觉了。
从这天起,薛婆白天出去走街串巷做买卖,晚上就到蒋家留宿。她时常带着酒菜来,和三巧儿热热闹闹地相聚。两人的床挨着摆放,虽然隔着帐子,却像睡在一处。夜里,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聊个不停,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各种琐事无所不谈。有时候薛婆假装喝醉,还会说起自己年轻时的一些经历,这些话有意无意地撩拨着三巧儿的心弦,羞得三巧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薛婆心里清楚,三巧儿已经开始心动了,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陈大郎的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七月初七,这天是三巧儿的生日。一大早,薛婆就带着两盒礼品来为她庆祝。三巧儿连声道谢,留她在家吃面。薛婆说:“我今天有点事要忙,晚上再来陪大娘,一起看牛郎织女相会。”说完就走了。刚走下台阶没几步,就碰上了陈大郎。在街上不方便说话,两人就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陈大郎皱着眉头,埋怨薛婆:“干娘,您也太不着急了!春去夏来,现在都立秋了。您天天说时机未到,可我却觉得度日如年。再拖延几天,她丈夫要是回来了,这事可就彻底没戏了,这不等于活活害死我吗!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得找您索命。”薛婆赶忙安抚他:“你先别着急,我正想找你呢,你来得正好。成与不成,就在今晚,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做。如此这般……记住,一切都要悄无声息,别连累了别人。”陈大郎听后连连点头:“好计策!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报答您。”说完,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到了约定的这天晚上,午后还飘着细雨,到了夜里更是没有星月,一片漆黑。薛婆在黑暗中带着陈大郎,在蒋家附近找了个地方藏好,自己则去敲门。丫鬟暗云点着纸灯笼来开门,薛婆故意摸了摸衣袖,大声说:“坏了,我的临清汗巾丢了!麻烦大家帮忙找找。”暗云信以为真,举着灯笼就到街上寻找。薛婆趁机向陈大郎招手,两人悄悄溜进家门,薛婆先把陈大郎藏在楼梯背后的暗处,然后大声喊道:“找到了,不用找了!”暗云说:“灯笼里的火也快灭了,我再去点一个来照您。”薛婆连忙说:“路都走熟了,不用灯笼。”于是,两人摸黑关上门,往楼上走去。
三巧儿听到动静,问道:“丢了什么东西?”薛婆从袖中拿出一块小帕子,说:“就是这个冤家,虽说不值钱,却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正所谓礼轻情意重。”三巧儿开玩笑说:“说不定是老相好送的定情信物呢。”薛婆也笑着回应:“差不多啦。”当晚,两人有说有笑地喝酒。薛婆提议:“酒菜这么多,不如分些给厨房的下人,也让他们热热闹闹过个节。”三巧儿便真的让丫鬟拿了四碗菜、两壶酒下楼。厨房里的两个婆子和一个汉子吃了些酒菜,各自回去休息了。
喝酒的时候,薛婆又问起:“官人怎么还不回家?”三巧儿叹了口气:“算起来,都一年半了。”薛婆趁机感慨:“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次,您比他们还多等了半年。常言说‘一品官,二品客’,出门在外的客商,哪能不遇到些风月之事?只是苦了家里的娘子。”三巧儿听了,低头不语,满脸愁容。薛婆见状,忙说:“是我多嘴了。今晚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好日子,咱们只该喝酒取乐,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说着,又给三巧儿斟酒。
喝得差不多时,薛婆又跑去劝两个丫鬟:“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多喝几杯,以后嫁个疼人的好丈夫,天天守在身边。”两个丫鬟拗不过,勉强喝了几杯,很快就不胜酒力,东倒西歪起来。三巧儿吩咐关上楼门,让她们先去睡觉,自己则和薛婆继续喝酒。
薛婆一边喝,一边没话找话:“大娘多大年纪嫁过来的?”三巧儿答:“十七岁。”薛婆又说:“那还算好,破身不算早,我十三岁就……”三巧儿惊讶道:“嫁得这么早?”薛婆接着说:“其实正式出嫁是十八岁。不瞒您说,我以前在邻居家学针线活,被他家少爷勾引,当时看他长得俊俏,一时没把持住……刚开始特别疼,多了几次之后,才知道其中滋味。大娘,您是不是也这样?”三巧儿只是笑笑不说话。
薛婆继续说:“没尝过那滋味的还好,尝过之后就忘不了,心里总痒痒的。白天还好,晚上可就难熬了。”三巧儿调侃:“看来您年轻时阅人无数,当初是怎么瞒过家人,装作黄花闺女嫁人的?”薛婆得意地说:“我娘看出了点苗头,怕我出丑,教我用石榴皮、生矾煎汤洗身子,
三巧儿又问:“您做姑娘时,夜里一个人睡不觉得孤单?”薛婆凑近说:“记得在娘家时,哥哥出门,我和嫂嫂一起睡,我们俩……”三巧儿好奇:“两个女人在一起,能有什么意思?”薛婆坐到三巧儿身边,说:“大娘您不懂,只要投缘,也能解闷。”三巧儿轻轻打了她一下:“我才不信,您净瞎编。”薛婆见三巧儿已经被勾起心思,继续说道:“我都五十二岁了,有时候夜里心里难受,多亏大娘您稳重。”三巧儿问:“那您难受时怎么办,总不能还去找男人?”薛婆神秘兮兮地说:“我有自己的法子,等会儿睡觉了再告诉您。”
正说着,一只飞蛾在灯上盘旋,薛婆拿扇子一拍,故意把灯扑灭,喊道:“哎呀,我去点灯!”她起身去开楼门,其实陈大郎早就悄悄上了楼梯,在门边等着。这一切都是薛婆提前设好的圈套。薛婆装作忘记拿火石,又折返回来,把陈大郎引到自己的榻上藏好,然后下楼转了一圈,再回来装作无奈地说:“夜深了,厨房的火都灭了,这可怎么办?”三巧儿害怕地说:“我习惯点灯睡觉,黑灯瞎火的,太吓人!”薛婆趁机提议:“我陪您一起睡怎么样?”三巧儿正想听她讲“救急的法子”,连忙答应:“好啊。”薛婆说:“大娘您先上床,我关上门就来。”
三巧儿先脱了衣服上床,催促道:“您快点来睡。”薛婆应了一声,却把陈大郎拉到三巧儿的床上。三巧儿摸到对方的身子,疑惑道:“您这么大年纪,身上怎么这么光滑?”陈大郎默不作声,钻进被窝就抱住三巧儿。三巧儿还以为是薛婆,也伸手相抱。接下来,陈大郎按计划行事。三巧儿一来酒劲上头,迷迷糊糊;二来被薛婆先前的话撩拨得心思浮动,没来得及多想,就陷入了这场早已设好的局中 。
陈大郎在风月场上经验丰富,与三巧儿相处时,将体贴温柔发挥到极致,让三巧儿彻底沉浸其中。结束后,三巧儿回过神,慌乱问道:“你究竟是谁?”陈大郎便将当初在街上偶然相遇,对她一见倾心,又如何苦苦央求薛婆设局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深情表白:“今日得偿所愿,即便现在死去,我也再无遗憾。”
这时薛婆走到床边,打着圆场说:“不是我胆大妄为,一来心疼大娘独守空闺,二来也是为救陈郎的相思之苦。你们二人能走到一起,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可别怪罪到我身上。”三巧儿满心担忧:“事已至此,万一我丈夫发现了,可怎么办?”薛婆赶忙安抚:“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收买好暗云、暖雪两个丫头,让她们守口如瓶,还会有谁泄露出去?有我在,包管你们夜夜相聚,不会出任何差错。日后可别忘了我这个牵线人就行。”
三巧儿到了这般境地,也顾不上许多了,两人又亲昵起来。直到五更天,天色渐亮,依旧难分难舍。薛婆再三催促,陈大郎才起身,悄悄出门离去。从那以后,两人夜夜相会,有时薛婆陪着陈大郎一起来,有时陈大郎独自前来。薛婆一面用甜言蜜语哄着两个丫鬟,一面又用利害关系吓唬她们,还让三巧儿赏赐她们几件衣服。陈大郎来的时候,也时不时给她们些零碎银子,让她们买果子吃。两个丫鬟被哄得开开心心,不仅守口如瓶,还主动帮忙望风,每次陈大郎进出,都是她们接应,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两人你侬我侬,感情愈发深厚,比真正的夫妻还要亲密。
陈大郎真心喜欢三巧儿,时不时就置办漂亮衣服、精致首饰送给她,还帮她还清了欠薛婆的另一半首饰钱,另外拿出一百两银子答谢薛婆。半年多下来,陈大郎在三巧儿身上花费了近千两银子。三巧儿也投桃报李,送了薛婆价值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薛婆贪图这些不义之财,自然心甘情愿地为两人牵线搭桥。
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刚过完热热闹闹的元宵佳节,转眼就到了万物复苏的清明时节。陈大郎想到生意已经耽搁许久,便打算返乡。当晚,他将想法告诉三巧儿,两人早已情深义重,一想到要分离,都满心不舍。三巧儿甚至甘愿收拾细软,和陈大郎私奔,去过长久日子。
陈大郎却理智地分析:“这使不得。我们相识相爱的经过,薛婆全都知晓。而且客栈的吕公,见我每晚进城,难免会起疑心。再说客船上人多眼杂,根本瞒不住。两个丫鬟又带不走。要是你丈夫回来,追究起来,怎么会善罢甘休?娘子先耐心等一等,明年这个时候,我到这里找个隐秘的住处,悄悄给你送信,到那时我们再一起走,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岂不是更稳妥?”
三巧儿还是不放心:“万一你明年不来,可怎么办?”陈大郎立刻发誓表决心。三巧儿说:“既然你有真心,我也绝不会辜负你。你回到家乡后,要是有顺路的人,托他给薛婆捎封信,好让我安心。”陈大郎点头答应:“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又过了几天,陈大郎雇好船只,装满粮食,再次前来与三巧儿告别。这一晚,两人难舍难分,时而互诉衷肠,时而抱头痛哭,又时而依偎在一起。整整一夜,两人都没合眼。五更天,三巧儿起身打开箱子,取出一件传家宝——珍珠衫,递给陈大郎,动情地说:“这件衫儿是蒋家祖传的,夏天穿上它,清凉透骨。你回去的路上天气渐热,正好用得上。我把它送给你作个纪念,你穿上它,就如同我在你身边一样。”
陈大郎感动得泣不成声,浑身发软。三巧儿亲手为他穿上珍珠衫,吩咐丫鬟打开门,亲自送他出门,再三叮嘱珍重,方才分别。
话说陈大郎得了珍珠衫后,对它爱不释手,每天贴身穿着,就连晚上脱下,也要放在被窝里,片刻不离。一路上顺风顺水,不到两个月,就到了苏州府枫桥。枫桥是柴米牙行聚集的地方,陈大郎自然要找个合适的商家脱手货物。
一天,陈大郎受邀参加一个同乡的酒席,席间遇到一位来自襄阳的客人。此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不是别人,正是蒋兴哥。原来兴哥在广东收购了珍珠、玳瑁、苏木、沉香等货物,与同伴相约到苏州贩卖。兴哥早就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直想来见识这个繁华的商业重镇,做完这趟买卖再回家。他去年十月就到了苏州,为了方便做生意,一直隐姓埋名,大家都叫他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丝毫没有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两人初次见面,却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年龄相仿、相貌相似,交谈之间,彼此都十分欣赏。酒席间,两人询问了对方的住处,随后互相登门拜访,很快就成了知己,经常往来。
兴哥收完货款,准备启程回家,便到陈大郎的住处告别。陈大郎设宴款待,两人促膝长谈,气氛十分融洽。当时正值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人脱下外衣喝酒,陈大郎不经意间露出了珍珠衫。兴哥看到那熟悉的珍珠衫,心中大吃一惊,却又不好直接相认,只好夸赞这件衣衫精美。
陈大郎因与兴哥交情深厚,毫无防备地问道:“枣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识?”兴哥心思机敏,回答道:“我常年在外,虽然知道有这个人,但并不相识。陈兄为何问起他?”陈大郎便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与三巧儿相识相爱的经过,向兴哥和盘托出。他抚摸着珍珠衫,眼含泪水说:“这件衫儿就是她送我的。兄长此番回去,我有封书信,麻烦帮忙捎带,明天一早我就送到您的住处。”兴哥表面上答应得爽快:“一定办到!”可心里却如同被针扎一般,再也无心饮酒,匆忙起身告辞。
回到住处,兴哥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懊恼,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他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便登上回乡的船。刚要开船,就见陈大郎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亲手将一大包书信交给兴哥,再三叮嘱一定要送到。
兴哥气得脸色煞白,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等陈大郎离开后,他打开书信,只见信封上写着:“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兴哥怒火中烧,一把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条八尺多长的桃红绉纱汗巾,还有一个纸糊的长匣子,里面装着一根羊脂玉风头簪。信中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
兴哥怒不可遏,将书信撕得粉碎,抛入河中;又拿起玉簪,狠狠摔在船板上,玉簪顿时断成两截。可转念一想:“我真是糊涂!怎么不留着做个证据?”于是又捡起断簪和汗巾,收在一起,催促船夫赶紧开船。
兴哥日夜兼程,终于赶到家乡。远远望见自家大门,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满心悔恨:“当初夫妻二人何等恩爱,都怪我贪图钱财,留她一人在家,才闹出这般丑事,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归心似箭的他,临近家门时,心中却又充满痛苦和怨恨,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走进家门,兴哥强压心中怒火,与三巧儿勉强打了个照面。三巧儿本就做贼心虚,见丈夫回来,只觉得脸上发烫,不敢主动上前搭话。兴哥搬完行李,借口去看望岳父岳母,又回到船上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兴哥回家对三巧儿说:“你爹娘突然同时生病,病情十分严重。昨晚我留在那里照顾了一夜,他们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想见你一面。我已经在门口雇好了轿子,你赶紧回去,我随后就到。”三巧儿见丈夫一夜未归,本就满心疑虑,听说父母生病,顿时慌了神,急忙将箱笼钥匙交给丈夫,带着一个婆子上了轿。
兴哥叫住婆子,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嘱咐道:“把这封信送给王公,送完就随轿子回来。”
三巧儿回到娘家,见父母安然无恙,顿时愣住了。王公见女儿没打招呼就回来,也十分惊讶。他从婆子手中接过信,拆开一看,竟是一封休书。上面写着:“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休书里还包着那条桃红汗巾和折断的羊脂玉风头簪。
王公大惊失色,叫来女儿询问缘由。三巧儿得知自己被休,顿时痛哭失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公气得火冒三丈,立刻赶到女婿家,兴师问罪。蒋兴哥连忙上前行礼,王公质问道:“贤婿,我女儿清清白白嫁到你家,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休了她?必须给我个说法!”
蒋兴哥冷冷地说:“小婿不好明说,您问问令爱就知道了。”王公道:“她只会哭,什么都不说,急死我了!我女儿从小聪明懂事,我不信她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就算有些小过错,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该原谅她。你们俩七八岁就定下婚约,成婚后一直和和睦睦。你刚回家,还没待上几天,到底发现了什么,要如此狠心?传出去,别人都会说你无情无义!”
蒋兴哥沉声道:“丈人,小婿也不多说了。家里有件祖上传下来的珍珠衫,一直由令爱保管,您问问她现在还在不在。如果在,我绝不再提此事;如果不在,就别怪我无情了。”
王公急忙回家,质问女儿:“你丈夫问你要珍珠衫,你到底把它给了谁?”三巧儿一听,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更觉无地自容,只是不停地哭泣,说什么也不肯开口。王公束手无策,王婆劝道:“别光哭,把实情告诉爹妈,咱们也好想办法。”可三巧儿只是哭个不停,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出真相 。
王公心中满是疑惑,实在想不通女儿究竟为何被休,便走到邻居家闲聊解闷去了。王婆看着女儿哭得双眼红肿,心疼得不行,生怕她哭坏了身子,连忙轻声安慰了几句,随后转身去厨房热酒,想让女儿喝点酒消消愁,缓解一下糟糕的心情。
此时的三巧儿独自坐在房中,脑海里不断思索着珍珠衫泄露的原因,怎么也想不明白丈夫是如何知晓的。看着眼前的汗巾和簪子,更是满心困惑,完全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沉思许久,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我懂了。这折断的簪子,分明是镜破钗分,暗示夫妻缘分已尽;这条汗巾,是在暗示我悬梁自尽啊。他顾念夫妻情分,不忍心直接说破,是想保全我的颜面和廉耻。可惜四年的恩爱,就这么戛然而止,是我做了错事,辜负了丈夫的一片深情。如今即便活着,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还不如一死了之,反倒落得个干净。”
说完,她又悲从中来,痛哭了一场。随后搬来一个坐凳,踩在上面,将汗巾系在房梁上,正准备上吊自尽。也许是命不该绝,她上吊前忘了关房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婆暖好酒走进房间,一眼看见女儿的危险举动,顿时惊慌失措,顾不上放下酒壶,急忙冲上前去拉扯。慌乱中,王婆一脚踢翻了坐凳,母女俩一起摔倒在地,酒壶也摔翻了,酒水洒了一地。
王婆挣扎着爬起来,赶紧扶起女儿,焦急地说道:“你这是何苦!才二十多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先不说你丈夫说不定还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就算真的休了你,凭你这模样,还怕没人要?肯定能再找个好人家,后半辈子也能过得舒坦。你就放宽心,好好过日子,别再胡思乱想了。”
王公回家后,得知女儿寻死的消息,也赶忙过来劝说。他再三叮嘱王婆,一定要多加留意,防止女儿再做傻事。经过几天的开导,三巧儿没办法,也只好暂时放下了寻死的念头。真是应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另一边,蒋兴哥把晴云、暖雪两个丫头捆了起来,严厉逼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两个丫头还拼命抵赖,但被打得受不了,最终只能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招了出来。兴哥这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薛婆从中勾引撺掇,与其他人无关。
第二天一早,兴哥带着一群人怒气冲冲地赶到薛婆家里,将薛婆打得狼狈不堪。薛婆自知理亏,躲在一旁不敢吱声,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替她说话。兴哥见她这副模样,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回家后,他找来牙婆,把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的细软箱笼,大大小小一共十六只,他用三十二条封皮交叉封好,再也没有打开过。这是为什么呢?其实是因为兴哥和三巧儿原本感情极深,虽然一时冲动休了她,但心里还是十分痛苦。看到这些东西就会想起三巧儿,实在不忍心打开。
再来说说另一件事。南京有个叫吴杰的进士,被任命为广东潮阳县知县,走水路去赴任,途中经过襄阳。他没有带家眷,想着顺便找个美貌的小妾。一路上看了不少女子,却都没看上。后来听说枣阳县王公的女儿长得十分漂亮,全县都有名,于是拿出五十金作为财礼,托媒人去说亲。王公本来挺乐意的,但又担心前女婿蒋兴哥有意见,便亲自跑到蒋家,把这事告诉了兴哥。没想到兴哥并没有阻拦。
到了三巧儿出嫁的那晚,兴哥雇了人,把楼上那十六个原封不动的箱笼,连同钥匙一起送到吴知县的船上,当作三巧儿的嫁妆。三巧儿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这件事传开后,大家议论纷纷,有的人夸赞兴哥为人厚道,有的人笑他太傻,还有的人骂他没骨气,真是人心各异。
先不说这些闲话了。陈大郎在苏州把货物卖完后,回到新安,心里整天惦记着三巧儿。每天看着珍珠衫,唉声叹气。他的妻子平氏察觉到这件衫子来历不明,等丈夫睡着后,偷偷把珍珠衫拿走,藏在了天花板上。第二天早上,陈大郎想穿珍珠衫,却怎么也找不到,便向老婆索要。平氏坚决不承认拿了衣服。陈大郎急得火冒三丈,把家里的箱子柜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不见珍珠衫的踪影,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婆。这一骂,惹得平氏又哭又闹,夫妻俩大吵了两三天。
陈大郎心烦意乱,匆忙收拾好银两,带着小厮,再次前往襄阳,想再见三巧儿一面,跟她借些钱,重新做生意。快到枣阳的时候,没想到遭遇了一伙强盗,不仅本钱被抢劫一空,小厮也被杀害了。陈大郎眼疾手快,躲到船尾的舵上,才侥幸保住性命。他心想回不了家乡,就先到以前住过的地方落脚,打算等见到三巧儿,向她借些东西,再想办法东山再起。无奈之下,他叹了口气,只好离船上岸。
陈大郎来到枣阳城外的老房东吕公家,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说:“现在我想请卖珠子的薛婆,帮我向相熟的人家借些本钱做生意。”吕公听了,说道:“大郎你还不知道吧,那婆子因为勾引蒋兴哥的老婆,做了不光彩的事。去年兴哥回来,问他老婆要什么‘珍珠衫’,才发现老婆把衣服送给情人了,无言以对。兴哥当时就休了老婆,现在他老婆已经改嫁给南京的吴进士,做了二房夫人。那婆子被蒋家打得房子都快拆了,待不下去,搬到别的县去了。”
陈大郎听了这番话,犹如当头被浇了一桶冷水,惊得说不出话来。当天夜里,他就发起了寒热,生起病来。这病既有心中郁结的原因,又有相思过度的因素,还带着些体虚和受惊的症状,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病情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转。把照顾他的吕家小厮都弄得不耐烦了。陈大郎心里过意不去,强打精神,写了一封家书。他把吕公请来,商量着找个可靠的人把信捎回家,再取些盘缠,顺便让家里派个亲人来照顾他,接他回去。吕公正有此意,刚好有个相识的承差,要送上司公文去徽宁一带,走水陆驿站,速度很快。吕公接过陈大郎的家书,又让他拿出五钱银子,送给承差,请他顺路捎带。俗话说“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没几天,承差就到了新安县,找到了陈商(陈大郎)的家,把信送到后,又飞马离开了。这一封信,没想到又引出了一段姻缘。
平氏拆开家信,确认是丈夫的笔迹,信中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分别后在襄阳遭遇强盗,钱财被劫,仆人被杀。我受到惊吓后生病,现在住在以前的房东吕家,两个月了还没好。你看到信后,赶紧找个可靠的亲人,多带些盘缠,快来看看我。我卧病在床,匆匆写此信。”
平氏看了信,半信半疑,心想:“上次他回家,赔了一千两本钱。就说这件珍珠衫吧,来路肯定不正。这次又说被盗,还让多带盘缠,说不定是假话。”但又转念一想:“他说要个可靠的亲人去看他,那病情可能真的很严重。这话是真是假,还不好说。现在该派谁去呢?”她左思右想,始终放心不下,便和父亲平老朝奉商量。最后收拾好家中的细软,带上仆人陈旺夫妇,还请父亲作伴,雇了艘船,亲自前往襄阳看望丈夫。
船行到京口时,平老朝奉突然痰火病发作,只好找人把他送回家。平氏带着众人继续逆流而上。没过几天,就到了枣阳城外,打听到了老房东吕家。没想到,十天前陈大郎已经去世了。吕公给了些钱,简单地把他入了殓。平氏得知后,当场哭倒在地,过了好久才苏醒过来。她急忙换上孝服,再三恳求吕公,想打开棺材见丈夫一面,再买副好棺材重新安葬。但吕公坚决不同意。
平氏没办法,只好买了副棺材将丈夫的棺木套在外面,又请来僧人做法事超度,烧了很多纸钱。吕公收了她二十两银子的谢礼,之后不管平氏怎么折腾,都不再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平氏想选个好日子,把丈夫的灵柩运回家乡。吕公见平氏年轻漂亮,心想她肯定守不住寡,而且看她身上还有些钱财,又想到自己儿子吕二还没成亲,就盘算着把平氏留下来,促成这桩婚事,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吕公买了酒请陈旺吃饭,让陈旺的老婆去委婉地向平氏提这件事,还许诺事成之后会给厚谢。可陈旺的老婆是个直肠子,根本不懂什么委婉,直接把吕公的意思告诉了平氏。平氏听后大怒,把她骂了一顿,还打了几个耳光,顺带把吕公也数落了一番。吕公讨了个没趣,心里虽然生气,但也不敢发作。真是“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一计不成,又去怂恿陈旺逃走。陈旺也觉得在这里没什么盼头了,便和老婆商量,让她做内应,里应外合,把平氏的银两首饰偷得一干二净,然后两人连夜跑了。吕公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反倒埋怨平氏:“不该带这种坏人出来,幸好只是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要是偷了别人家的,还不连累别人!”他还嫌灵柩放在这里碍事,影响自己做生意,催着平氏赶紧把灵柩弄走,又说年轻寡妇在这里住不方便,一个劲地赶她走。
平氏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另外租了一间房子住下,雇人把丈夫的灵柩移到新房里安置好。那孤苦凄凉的场景,可想而知。
平氏隔壁住着一个张七嫂,是个很会来事的人。她听到平氏哭泣,经常过来安慰。平氏也常请她帮忙典当几件衣服换钱用,心里十分感激她。没过几个月,平氏的衣服都典当了。她从小针线活做得好,就想着去大户人家教女红谋生,以后再做打算。她和张七嫂商量这件事,张七嫂劝说道:“我直说了,你别介意。大户人家不是你一个年轻女子能随便去的。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难道靠做针线活就能过一辈子?而且在大户人家做针线娘,名声也不太好,会被人看轻。还有,你丈夫的灵柩该怎么处理,这也是件大事。总这么租房子放着也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