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到第三十五回(第2页)
公子走下台阶,一众家人立刻围拢过来,跟着他出发。安老爷和安太太隔着玻璃窗,一直扭头看着,直到公子出了二门,还站在那里张望。没想到这时,身后突然“当啷”一声响,老两口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丫鬟长姐儿胳膊上的一副包金镯子突然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镯子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阵,一直滚到屋门槛前才停下。安老爷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安太太最疼这个丫鬟,生怕她被责怪,连忙说:“都怪老爷府上的银匠,镯子圈口打得太大了,怎么能不脱落呢?”长姐儿说:“等有空了,再拿去重新打造吧。”
何小姐说:“先别拿去改,我给你调整一下就好。”说着接过镯子,把圈口掐紧,又调整了一下形状,亲自给长姐儿戴上,还小声笑着说:“你看,调整一下就好了吧?要是觉得紧,咱们再放宽。这么好的镯子,何必重新打呢?”何小姐说得平平淡淡,不知长姐儿想到了什么,顿时羞得紫膛色的脸蛋像小茄包似的,连忙给何小姐请安,又低垂着眼皮,笑嘻嘻地说:“要不是奶奶帮忙,谁能有这么巧的手呀!”当时大家看到长姐儿的反应,都觉得她到底年纪大些,懂得礼数。
这段当时没人在意的小插曲,如今写进故事里。从人情天理的角度来看,不禁让人想起王实甫笔下“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这不仅是绝妙的文句,更道出了人之常情。要是诸位不信,这里还有个对比。就拿《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来说,同样是风度翩翩的公子,论家世背景,安龙媒是七品县官的儿子,贾宝玉则是世袭国公的孙子,按常理,上天似乎更该眷顾贾宝玉。可为什么贾宝玉参加乡试时那么狼狈,最后还落得生离死别?而安龙媒这次乡试却顺风顺水,从此功成名就?上天对待万物向来公平,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玄机?
其实,安公子的父亲和贾公子的父亲看似都是道学之人,实则大不相同。安老爷实实在在地钻研学问、修养心性,从不荒废正事;而贾政却抛开正经学问,整日与善于钻营的单聘仁、见风使舵的程日兴在梦坡斋里做些不切实际的事,自己先成了个不伦不类的人,又拿什么去教导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和贾公子的母亲看似同样慈祥,可安太太一心呵护孩子的纯真天性,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王夫人却一门心思在贾府里结党营私,只想着把娘家的外甥女娶来做媳妇,全然不顾儿子和其他姑娘的感受,导致家庭关系疏离。她自己先成了个侥幸逃过指责的人,又怎么能好好抚养儿子?
再看安公子的两位妻子何玉凤、张金凤,与贾宝玉身边的薛宝钗、林黛玉一样聪慧美丽,但何玉凤和张金凤时刻珍惜与安公子的感情,一心一意地辅佐他;薛宝钗为了自己的“金玉良缘”,暗中耍些手段,林黛玉则嫉妒别人的姻缘,尖酸刻薄。到最后,林黛玉在潇湘馆含恨而逝,正如判词所说“玉带林中挂”;薛宝钗独守空闺,好似“金钗雪里埋”,她们又如何能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
就连安家的长姐儿和贾府的花袭人相比,同样从小服侍公子,同样比公子大两岁,但从没听说长姐儿像花袭人那样,和安公子有过不当关系。她见安公子出门,只是像崔莺莺在长亭送别时那样,流露出不舍之情,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也算是“发乎情,止乎礼”,怎么能不算人之常情呢?
再说安公子本就性情端正,又有这样和睦的家庭,最后自然能成为儿女英雄。只是世人往往喜欢猎奇,喜新厌旧,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朴实的《儿女英雄传》,不如看曹雪芹香艳的《红楼梦》。可他们不知道,曹雪芹写《红楼梦》,不知对书中贾府有多大怨气,才把里面的人物写得没有一个完美的,也没一句好话。而燕北闲人写这部书,心中坦坦荡荡,又怎么会编造那些伤天害理的情节呢?
闲话暂且说到这里。回头再讲安公子回到城里的住宅,张亲家老爷已经带着家人把屋子收拾得妥妥当当,程师爷则去考场门口看考生名单了。没过多久,程师爷回来,说公子的名字排在头牌的末尾,还提醒:“看这情况,明天得早点去等着点名。你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养养神。”说完,便带着叶通亲自帮公子检查考具。公子见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回想起父亲当年赴考的情形,越发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心中感慨万千。紧接着,一些亲友和本家也陆续前来探望。
到了第二天凌晨,家人们早早起来准备饭食,伺候公子洗漱、用餐。公子穿戴整齐后,程师爷和张亲家老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考具行李。看房子的家人负责照看门户,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催着车马,陪着公子直奔考场东门。
公子刚走进外砖门,就看见梅公子站在高处,手里拿着两枝入场签,得意地大声喊道:“龙媒,这边来!”公子走过去,梅公子说:“你来得正好,咱们不用等点名了。我刚才看到点名的都老爷是熟人,已经要了两枝签,咱们直接进去,省得一会儿人多拥挤,还能少一次内砖门的搜检。”公子牢记着父亲的教诲,又想着这是自己求取功名的重要时刻,从进考场起就打定主意要循规蹈矩,便拒绝道:“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部分,现在进去也领不到卷子,不如还是等着点名入场吧。”正说着,就听见点名台上开始唱考生的名字。梅公子急着进场,说:“我不等你了。”说完,把手中的签丢给公子,自己先进考场去了。
安公子耐心地等候点名,随后跟着众人依次前行,来到内砖门的头道搜检处。这里的搜检不过是走个形式,负责监视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以及几位在大门当值的侍卫官员。这些侍卫并非皇帝钦点,每逢乡试、会试,只是侍卫处按惯例派几个人来当差,此刻他们正闲散地坐着。
在等候搜检时,公子听见几位侍卫聊得热火朝天。只听一人招呼另一位:“喂!老塔,明天没咱们的事儿,运气不错。东口外头新开了家羊肉馆,他家馅饼可香了,明早咱们去那儿喝两盅?”另一位嘴里斜叼着短烟袋,双手忙着揉搓酱瓜形状的烟荷包取烟,腾不出嘴回应,只“嗯”了一声,摇了摇头。先前说话的人又说:“放心,不用你请客!”这才见对方拿下烟袋,从牙缝里啐出一口唾沫,说道:“不是钱的事儿,我明天有差事。”那人追问:“不是轮到三四班当值吗?”对方抱怨:“我们这班其实不去也不耽误,但新来的章京太较真,你敢不去,他立马向上头报告,撤你的职。”
公子听得一头雾水,往前走了几步,又看见两位侍卫在互敬鼻烟。一人接过鼻烟壶,没急着闻,而是翻来覆去端详,说道:“这是‘独钓寒江’的图案啊。可惜是右钓的,不值钱,要是左钓的可就值钱了!”说着,把鼻烟倒在手心里,用两根手指蘸着抹在鼻翼上。不料一个没留神,真吸进一点儿鼻烟,顿时接连不断地打起喷嚏,涕泪横流。旁边的人见状大笑:“得了吧,这玩意儿呛到肺里,可没地方治!”那人赶忙把鼻烟壶还回去,感叹:“好家伙,这鼻烟肯定一百文一包!”
公子越听越迷糊,正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接受搜检,轮到自己时,正好走到一位干瘪黄瘦的老者面前。只见他面容迂腐迟缓,身形瘦弱,穿着破旧不整的衣服,头戴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子,那支本该威风的孔雀翎已被虫蛀得只剩光杆,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无人理会。前面的人搜检时都要解开衣裳,公子正准备放下考篮,却听老者说道:“算了,不用解衣裳了。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走个过场,到贡院门还得再搜一次。要是处处都这么严苛,就违背朝廷选拔人才的本意了。趁着人少,快过去吧。”公子连忙答应,快步离开,心里暗自思忖:“怎么这位侍卫说的话我反而能听懂?他难道是从外地调过来的?看他这副模样,和刚才那班趾高气扬的侍卫怎么能合得来?要是真在一起共事,他可有的受了!”
公子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内砖门。还没到贡院门口,就看见门檐下负责搜检的提督衙门差役、顺天府五城衙役,个个捋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在搜检考生。被搜检的士子有的解开衣襟,袒胸露怀;有的被差役上下乱摸。搜检完后,差役们扯着嗓子高喊一声“搜过”,就催促考生快走。那些士子赶忙整理衣襟、系好腰带,背上行李,挎起考篮,手里还得攥着入场签,再加上烟荷包、烟袋,跨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看上去狼狈不堪。公子见状,心里不免有些发怵。
不一会儿,轮到前面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接受搜检。他刚走上去,旁边一个戴着涅白顶子、蓝翎,长相像回族人的差役大声喝道:“站住!放下筐子,把衣裳解开!”这时,只听东边座位上一位大人说道:“你当差就好好当,何必大喊大叫的?太不懂规矩了!”差役被吓得不敢作声。一番简单搜检后,老者顺利通过,算是免去了不少折腾。公子抬头一看,原来那位大人正是乌克斋。碍于场合,公子不好上前打招呼,只能低下头。乌克斋看到他,微微欠身示意:“别耽误时间了,快进去吧。”
公子进了贡院门,对面就是领卷子的地方。此时他刚进门,身上背着的东西就压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再去领卷子,却看见梅问羹还在那里等着,乌大爷的兄弟托诚村,还有两三个年轻人,都把考篮放在墙根下,坐在上面闲聊。公子也凑了过去,放下考篮。梅公子先说道:“我刚才真该听你的,急着进来,到现在也没拿到卷子,干着急。不信你跟我去看看。”说着,拉着公子挤到放卷子的杉槁围栏前。只见一群八旗子弟你争我抢,有的要先领,有的要替别人领,吵成一团。上面坐着的那位白发苍苍的都老爷,戴着眼镜,拿着红笔,对照名册,点一个名,发一本卷子,任凭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人群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少爷,穿着土黄色布背心,外搭一件青哦噔绸马褂,腰带系在马褂外,梳着粗辫子,骑在杉槁上,用入场签不停地敲打都老爷的帽子,喊道:“老都,快把我的卷子找出来!”都老爷就算有十年读书养气的功夫,也忍不住了。他放下笔,摘下眼镜问道:“你是哪个旗的秀才?叫什么名字?”那少爷神气地说:“我不是秀才,我爹今年刚给我捐的监生,我叫绷僧额。我哥是世袭阿达哈哈番,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我这是官卷,你看看,卷子上肯定有标记。”
都老爷果真眯着近视眼找到了他的卷子,拿在手里说道:“卷子是有你的。但国家开科取士是大事,读书人要先重品德,你怎么如此不懂礼法,不遵守学规?你家里就没教过你规矩吗?这本卷子你别领了,我要扣下,上奏参办你!”这场闹剧一直闹到都老爷拿出杀手锏,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之后都老爷继续按名册发卷子,叫到绷僧额时,众人又纷纷求情,都老爷才把卷子给他,还说道:“我这是看在大家的面子上。就你这品行,拿了卷子也写不出好文章。”那位少爷这才收敛起来,接过卷子,恭恭敬敬地给都老爷请了个安。公子在一旁看了,不禁叹息,对托诚村说:“诚村,看看这情形,咱们更该体会古人说的‘乐有贤父兄也’这句话的深意了。”
不久,公子他们也领到了卷子,相互一看,发现彼此的考号都不同,便各自把卷子收好放进卷袋,拿起考具,进了二层贡院门,交了入场签。只见两旁公案边坐着许多皇帝钦派的稽查官员,负责监督考生交流、换卷。正巧,公子平日里请教文章的吴侍郎也在当差,他看见公子进来,便问:“进来了?在哪个考号?”
此时,顺天府派来的一群小官员正忙着维持秩序,不停地喊道:“老爷们,东边的往东边走,西边的往西边走!”嘈杂声中,公子一时没听清老师的话。吴侍郎招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又问了一遍,公子才答道:“成字六号。”吴侍郎回头指了指:“这个考号在东边最北边。”他这一回头,正好看见自己的跟班笔政站在身后。原来贡院里面不许带普通跟班,只能由有官职的跟班跟随。这位跟班名叫答哈苏,吴侍郎便说:“答老爷,麻烦你把我的学生送到栅栏那边。”
答哈苏见大人当众交给他这么个美差,心想这可是个表现的好机会,今年的政绩考核说不定能加分。又见安公子是旗人,顿生同乡互助之情,便痛快地答应下来,接过公子的考具,送到东栅栏外,还说:“兄弟,你看,从这儿到北边考号,差不多有一里多地呢。你要觉得累,这儿有水火夫,花点钱雇个人帮忙就行。”说着,他招手叫来一个杂役,同时伸手到衣襟下,摸出腰间的钱褡裢,掏出一把钱准备付给杂役。公子连忙阻拦:“不用破费!考篮里有钱,我自己来。”答哈苏一把按住公子的胳膊:“好兄弟,咱们八旗子弟都是一家人,别客气!”说着,就把钱递给了杂役。公子无奈,只得道谢,答哈苏这才把考具交给杂役,让他带着公子前往考号。
安公子卸下身上沉重的考具行李,顿感浑身轻松,便与雇来帮忙的杂役慢悠悠地朝着北边走去。一路上,他仔细打量着这座贡院:只见大门上方高悬着“龙门”匾额,整个院落深邃幽静。东西两侧的号舍密密麻麻,瓦片相互毗连,到了夜深人静时,仿佛有两道文光直冲北斗;中央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危楼,每当清晨来临,太阳就像从这里升起一般。正前方,便是庄严肃穆、公正无私的至公堂。自科举考试采用八股文制度以来,不知有多少英雄在这里追逐梦想,也不知造就了多少杰出人物。此时秋风初起,只听得明远楼上四角高悬的朱红月蓝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在青天白日之下,整个贡院透着一股被鬼神守护的庄严气息。难怪那些空有文采却品行不端、心中有鬼的人进不来,即便那些一心追求功名、勉强进入的,也往往是白费八斗才学,空受一番辛苦。
闲话不多说。安公子走过一排排号舍,终于看到一所号舍门外的山墙上,用白石灰醒目地写着“成字号”三个大字。本号的号军早已从矮栅栏上方伸出手,接过杂役扛着的考具。杂役离开后,公子还等着号军打开栅栏进去,却发现这栅栏是钉在墙上的,在正式封号之前,进出的人只能抽开中间那根木头,弯腰钻进去。公子无奈,也只能低头弓腰,费力地钻进号筒子。
进了号舍,他四下打量:南边是墙壁,北边勉强可以容身,整个号舍院落南北间距不过三尺,东西两侧密密麻麻排列着上百间号舍,如同蜂房一般。这号舍空间狭窄,人站着直不起腰,躺下伸不开腿,吃喝拉撒、书写答题、睡觉休息,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这块狭小的地方完成。若不是这里能产出举人、进士这些珍贵的人才,恐怕天下读书人没有谁会不远万里跑来受这份罪!
公子稍作休息,便开始动手布置号舍,把号帷号帘钉好,支起号板,将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等物品一一归置妥当。这原本就不是一个人能轻松完成的事,更何况他自幼被奶娘丫鬟伺候惯了,做事难免手忙脚乱,最后也只是勉强收拾了一番。幸好负责这几间号舍的老号军经验丰富,见公子出手阔绰,一进来不仅给了赏钱和米面,还额外给了一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得他不停地端茶送水,格外殷勤。
这时,号舍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争抢号板,有人为座位争吵,还有人什么都不做,忙着找人聊天或者等人来找;甚至有人聚在一起大吃大喝,就算是相对安静的人,也改不了旗人的习惯,要么喊上几句高腔,要么在对面墙上贴上几个灯谜,等着别人来猜。公子看着这些人,满心疑惑:“真搞不懂,他们到底是来考功名的,还是来玩的?”他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凝神养气。
到了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靠近大堂这一带的考生进进出出,又是登明远楼,又是跑小西天,闹得不成样子,便会同查号的御史开始巡查号舍,随后封上了号口的栅栏。这一道栅栏和一张封条看似普通,却是法令所在,一旦封上,就如同画地为牢,再没有人敢随意走动。
公子见周围安静了些,便在心中默默背诵了一遍平日里练习的文章,让号军把饭菜热好,就着熟菜吃了。刚点灯,他便放下号帘,靠着包袱准备睡觉。可墙外梆锣声不断,堂上也人声喧哗,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去。渐渐地,各个号舍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准备迎接明日的考试,号军们也抽空在粪坑旁边坐着打盹。
半夜三更,那个老号军起来上厕所,完事回头一看,远远瞧见第六号房檐上挂着一盏碗口大的红灯。老号军吓了一跳,心想:“这位老爷怕是没进过考场,守着油纸号帘点灯,万一睡着了,起风失火可不得了!”他连忙跑过去,想要叫醒考生,可走到跟前,那盏灯却不见了踪影。老号军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睡迷糊了,看花眼了?”
就在这时,公子正好睡醒,一睁眼,屋里漆黑一片,一时间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地喊道:“花铃儿,你看灯都快灭了,也不起来拨一拨。”老号军以为公子在叫他,赶忙应道:“老爷,您放心睡,没灯,是我眼花看错了。”公子也没留意老号军话里的意思,意识到自己误把老号军当成丫鬟,不禁哑然失笑,也不好再解释,便向老号军要了火种,点上灯。他看了看墙上挂的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便要水擦了把脸,又让老号军熬了碗粥。
刚收拾完,号口的值号委员就开始喊着发放题纸。不一会儿,号军给公子送来了一张。公子连忙在灯下查看,只见皇上出的三个题目富丽堂皇,想来肯定是要选拔文采飞扬的文章,而这些题目恰好合他的文风。再看诗题,竟是之前练习过的,就连第一、第三篇文章的题目也似曾相识。他静下心仔细回想,大致还记得以前写过的内容,心中暗喜:“这下可省事多了。”但转念一想:“不行,古人在学习时,师友之间互相切磋都讲究出新题,如今是皇上钦命的题目,我刚刚踏上求功名之路,怎么能这么糊弄,拿以前的习作来应付呢?父亲看了肯定不高兴,不能这样自欺欺人,还是重新写吧。”
于是,公子把题目折起来,提笔开始重新构思起草。才到上午七点左右,头篇文章和诗作就已经完成。他让号军煮了饭,随便吃了一碗,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等点心充饥。接着,他便开始写第二、第三篇文章,到傍晚时分,也都顺利完成。他又仔细修改润色了一遍,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此时天色还早,他吃过晚饭,便开始誊写试卷。他的小楷字写得又快又好,还没到掌灯时分,添注涂改、标点勾画都已完成,连草稿都补全了。点上灯后,他又小声吟诵了一遍自己的文章,确认无误后,才把试卷仔细收好,将草稿也塞进卷袋里。
闲来无事,公子取出白枣、桂圆、炒糖、果脯等零食,大快朵颐,把剩下的食物都赏给了号军。之后,他便靠着包袱休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老号军也过来帮忙,一起把东西收拾整齐。公子交上试卷,领了签,随着第一批考生走出了考场。
刚到贡院大门,就看见岳父张老、先生程师爷,还有华忠等人早已挤到门槛边焦急地等候。众人见公子这么早就出来,都欣喜不已。程师爷连忙问道:“考得怎么样?还顺利吗?”公子赶忙回答:“还算稳妥。”张老立刻接过考篮和包袱,递给家丁们,一行人簇拥着公子走出外砖门。
程师爷和公子同坐一辆车,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他的文稿,说道:“头两三个题目你以前都练习过。”公子答道:“诗题也写过,但我都没照搬以前的稿子。”说着,便从卷袋里取出草稿。程师爷一边看,一边点头称赞:“就这前八行,就能看出一股蓬勃的才气。恭喜!恭喜!”看完后,他又评价道:“诗作紧扣题目又不拘泥,这次大有希望!”
很快,安公子回到了住处。他顾不上其他事,马上让叶通拿来一个小红封套,把考试的文稿仔细折好,又亲手写了一封向父母请安的帖子,封好后,派戴勤骑着快马,火速给父亲送去。巧的是,戴勤刚走,安老爷和安太太就派晋升来接公子,舅太太也让赶露儿送来了吃食,两位少奶奶则包好了替换的衣服一并送来。公子向晋升询问父母的身体和生活情况,晋升一一作答,还说:“老爷以为少爷要到下午才考完出来,吩咐奴才说,如果天晚了,就等明天送少爷进二场考试后,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没想到少爷这么早就出来了,还先派人回去请安。”公子说:“戴勤今天大概回不来了,你还是按老爷说的,明天再回去吧。”
正说着,几位亲友前来探望,他们都很体谅地说:“不打扰你休息了,好好歇着吧。”随后便告辞离开。公子吃饱喝足,活动了一下,就倒头大睡,养精蓄锐,为接下来的二、三场考试做准备。
另一边,安老爷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儿子头场考试的文章,心里既盼着文章出色,又担心他出来得晚,晋升今天肯定赶不回来,急得在院子里背着手,不停地来回踱步。正走着,戴勤回来了,安老爷连忙问:“你怎么回来了?”戴勤先向老爷请安,又替公子请安,接着把送文稿的缘由详细说明。安老爷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拆开封套,坐下后就专注地看起诗文草稿。安太太则拉着戴勤不停地问:“你看大爷的样子,没受累吧?也没着凉吧?”戴勤回答:“少爷状态很好,出来的时候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肯定能中。”金、玉姐妹听了,也稍稍放下心来。
这时,安太太见老爷看完文章后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老爷,文章写得怎么样?”其实安老爷看完后,觉得公子的文章写得精彩充实,诗也清新脱俗,心里是欢喜的。但他又担心儿子的文章太过张扬华丽,不符合两位主考方公的喜好和评判标准,所以心中犹豫不决。听到太太询问,他刚想说出担忧,转念一想,太太和儿媳们肯定和自己一样满心期待,现在说出来,只会让她们徒增烦恼,于是说道:“难为他了,中举应该没问题,就看运气吧!”太太和两个媳妇听了,顿时高兴起来。戴勤退出房间后,两个嬷嬷又在廊檐下拦住他,不停地打听各种细节。长姐儿在一旁进进出出,听了个全,忍不住说道:“老爷和程师爷都说大爷肯定能中,还用得着你们俩问个没完!”
闲话不多说。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十,中秋节临近,家里又开始忙碌着准备过节的事情。到了八月十五晚上,安老爷和安太太虽然高兴家里多了两个儿媳,可以热热闹闹地庆祝团圆,但儿子却不在身边,不过转念一想,世间事哪能事事圆满呢?
等到月亮升起来,安太太兴致勃勃地带着两个儿媳拜月,把西瓜、月饼等节日食品分发给大家,还特意为老爷准备了些果酒。考虑到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无处过团圆节,安太太又另外准备了一桌酒席,想亲自作陪。舅太太却再三推辞,说:“今天是团圆节,哪有你们老两口不坐在一起的道理?我陪着亲家太太,让两个丫头在两桌招呼,这样不好吗?”安太太觉得有理,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