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八回到第三十回(第2页)

这边褚大娘子拿起丝线,帮何玉凤修整了一下眉形和鬓角。一番打扮后,众人再看何玉凤,整个人容光焕发,眉眼间透着娇羞的春意,跟昨天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舅太太看着何玉凤吃过东西,便和众人簇拥着她出门。何玉凤迈过门槛,跨过火盆,迎接着喜神,躲避着太岁,一行人穿过游廊屏门。

俗话说得好:“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何玉凤这会儿满心惦记着公婆,急着想去请安。可出了门,前面领路的仆妇却带着她顺着游廊往后走。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个小院子。一进院门,何玉凤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火和油酱味儿,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刚出门,就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了?”走进屋子,只见一个双灶台上火烧得正旺,一口大锅敞着盖,灶台边站着几个衣着整齐的仆妇,还有个四十多岁、脚形宽大的胖婆子,穿着崭新的蓝布衫,头上别着朵红石榴花,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叉着腿,笑呵呵地跪了下来,说:“给大奶奶请安!”何玉凤这才明白,原来这里是公婆家的内厨房。

仆人们在灶前点上蜡烛,插上香,又在地上铺好红毡子,邀请两位新人祭拜灶君。何玉凤和安公子拜完起身,胖婆子递来一把柴火,说:“请奶奶添火。”接着又舀来半瓢水,说:“请奶奶添汤。”旁边的仆妇们连忙帮何玉凤整理衣服,挽起袖子,在众人的协助下,她完成了添火添汤的仪式。何玉凤心里直打鼓:“以后要是天天都得干这些,我可应付不来啊!”其实,这都是安老爷的主意,他觉得:“自古以来,女人就该掌管家中饮食之事。相比做饭,刺绣、缝纫这些都只能算是次要的。”所以,他非要把“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传统仪式办得十足。

在厨房完成仪式后,张金凤带着何玉凤往外走。跟着领路的仆妇,七拐八拐走了好一阵,又出了一扇朝北的角门。何玉凤抬眼一看,对面正是昨天上轿的地方,心里纳闷:“怎么还没见到公婆,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只见仆妇们没进那扇门,而是带着他们往东走,进了一座大祠堂。原来昨天只是遥拜祖先,还没正式举行庙见礼。一进祠堂,就看见安老爷、安太太一脸庄重地站在院子里等候。老两口让何玉凤和安公子先朝着空中拜祭宗祠,然后领着他们走进祠堂,叩拜安家长辈的神主牌位,就算是亲自把新媳妇引荐给了祖先。拜完礼,何玉凤上前问候公婆的身体状况。安老爷说:“按规矩,今天还不到回门的日子,但既然到了祠堂,你就该和女婿一起,去亲家的神主牌位前磕个头。”何玉凤应了一声,便跟着众人去祭拜自己的父母。在父母神主前,她和安公子磕了头,想起父母,难免又是一阵伤心,只能强忍着情绪,拜完后匆匆返回。

回到上房时,两个仆人正捧着两副崭新的红捧盒在廊下等候。何玉凤进屋见过公婆后,仆人端着盒子上前,张金凤帮忙打开。何玉凤一看,一个盒子里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焖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子,一碟栗子;另一个盒子里装着两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汤面。何玉凤心里犯起了嘀咕:“大早上的,怎么把这些放在一块儿吃?”原来,这又是安老爷定下的规矩,他把这些食物当作何玉凤的“开箱礼”。

等等,这事儿听起来越发奇怪了!就算何玉凤娘家没人,没给公婆准备开箱的礼物,用邓九公陪嫁的金银绸缎顶替也说得过去。可安老爷却另有想法,他依据《礼记》里的记载:“古时候,女子拜见长辈的见面礼,要用榛子、鲜肉、干肉、枣子、栗子。”所以,他让安公子准备了三碟干果,又配上两碟肉菜,当作何玉凤拜见公婆的贽见礼,觉得这样才符合古礼。这和之前让安公子抱鹅去谢妆的做法,都是他按照古礼设计的。

至于那两碗热汤面,正是用何玉凤刚才在厨房添火煮的那锅水煮的。有人可能会问,汤面怎么能算羹汤呢?做碗三鲜汤、十锦羹,不是更美味爽口吗?安老爷却有自己的讲究,他认为:“羹汤的传统里,就包含着汤饼的意思。”古时候没有“面”这个字,所有面食都叫“饼”,现在的热汤面,就相当于古代的汤饼。就像现在小孩“洗三”时“我家的媳妇儿会赶面,赶到锅里团团转”的吉祥寓意呢!这都是安老爷引经据典、仔细考据出来的规矩。

何玉凤见公婆家规矩如此讲究,便先放下筷子,把五碟荤素菜肴恭敬地献到公婆面前,摆成梅花形状,然后双手捧着面,先递给公公,再递给婆婆。安老爷见状十分满意,对安太太说:“太太,咱们可得好好尝尝媳妇的这份心意。”安太太只是挑着吃了几筷子面,夹了一片火腿。安老爷却就着五碟菜,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还满脸笑容地对何玉凤说了句:“媳妇,辛苦你了。”

舅太太在一旁看了许久,忍不住说道:“姑老爷,你可把我急死了!也不说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思,忙前忙后操持,结果不给新媳妇展示女红的机会,尽摆弄些枣儿栗子的。我给我们姑娘备了些东西。”说完,便吩咐人端来两个小方盘。

其中一个方盘里放着一顶帽头儿、一匣手工针线活计、一双男靴、一双拖鞋、两双袜子;另一个方盘里摆着两个小匣子,一匣里是一支仿照“圣手摘蓝”造型的金簪子,簪子上的手还拈着一个小小的金九连环;另一匣里是一双晶莹剔透的汗浸子玉蒲镯。此外,还有一匣手工活计、一双女靴、一双鞋和两双袜子。舅太太让何玉凤把这些礼物分别递给公婆。安太太见舅太太准备得如此细致用心,十分高兴,称赞道:“这才是真心疼爱女孩儿的!”

舅太太笑着回应:“孩子手笨,做不出精致的活计,亲家太太往后慢慢教她。”这番话让安太太听了格外顺心。安老爷碍于亲戚情面,不好推辞,只能收下礼物,但心里却觉得这些礼物不符合古礼,并非正道。

这时,安太太从匣屉里取出那支金九连环簪子,直接戴在头上,然后唤道:“长姐儿在吗?”只见一个丫鬟走上前来。这丫鬟身材高挑纤细,圆圆的脸庞透着健康的黝黑,一双双眼皮眼睛很是讨喜。安太太吩咐道:“你去把我的匣子拿来。”丫鬟应了一声,很快取来一个锦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雁形钗和一双金镯子。

安太太嘴里正含着烟袋,点头示意何玉凤靠近。何玉凤走到跟前,安太太把烟袋递给丫鬟,张金凤则用簪子挑开匣屉上的绷线。只听安太太说道:“我这支簪子原本是一对,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她一支,还有这样一对镯子。我照着样子又打了一对,现在给你。”说着,便让何玉凤低下头,亲自给她戴上簪子,又为她换上金镯子。戴完后,安太太拉着何玉凤的手仔细端详,不经意间又看了看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奇怪的是,那印记竟然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安太太满心欢喜,看看这个媳妇,又看看那个媳妇,赞叹道:“啧啧啧,真是一对好孩子!”何玉凤赶忙向婆婆道谢。

安老爷见太太给了媳妇见面礼,便一脸庄重地拈着小胡子,吩咐道:“来,把我给大奶奶准备的东西拿来。”仆人们齐声应和,抬来一个大方盘,上面盖着一块大红绸缎。安老爷对何玉凤说:“媳妇过来。以你的贤淑,我怎会不知该赏你奇珍异宝?但今日是你为人妇的开始,用这些世俗之物,不合礼数。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你看看。”张金凤揭开红绸缎,何玉凤一看,方盘里摆着一条粗布手巾、一条细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套火石火链片、一把火折子、一块磨刀石,还有一个小红布口袋。张金凤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针插和一个绕着线的线板。

何玉凤看着这些东西,满心疑惑:“这都是些什么呀?”心里纳闷,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安老爷见状,解释道:“你大概不明白这些东西的用处。《礼记》中的《内则》记载:‘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咸漱盥,栉縰笄总,衣绅,左佩纷帨、刀砺、小觹、金燧、右佩箴管、线纩、施縏袠、大觹、木燧,衿缨纂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这条粗布叫‘帨’,湿的时候用来擦洗餐具;这条细布叫‘纷’,干的时候用来擦拭餐具。这大小两把锥子叫‘大觹’‘小觹’,用来开瓶口、掀盒盖。这块磨刀石叫‘刀砺’,伺候公婆吃饭时用来磨切肉片。这火链片代替‘金燧’,火折子代替‘木燧’,都是取火用的。这两件算是变通之法,按古礼,‘金燧’要用铜镜向日光取火,‘木燧’要用钻木取火,而且不同季节要用不同树木。如今庄园里树木不全,遇到阴天,铜镜取火也不方便,所以我才准备了火链和火折子。这个口袋叫‘縏袠’,里面装针的是‘箴管’,绕线的是‘线纩’,用来给公婆缝补衣物。一共九件,是做媳妇侍奉公婆的必备之物。想来你父母在世时,肯定没给你准备这些,所以我依照古礼,备下这份礼物。按古礼,媳妇每日拜见公婆,这些东西都该随身佩戴,但如今世风日下,你要是戴着,旁人肯定觉得奇怪,只能变通一下,放在身边备用,但这些礼数你一定要知道。”何玉凤只得一一答应,叩谢公公。

此时,满屋子的人,只有安太太偶尔回应几句,其余亲戚女眷,上上下下,无论老少,无不掩嘴偷笑。安老爷却依旧一脸严肃。没想到,舅太太认真听了这番话,说道:“这么说,这不就是咱们现在说的‘密鸦密罕丰库’,叫白了就是妈妈儿手巾上带的那些东西吗?”

原来这东西还有出处。安老爷没想到说了半天,竟遇到个懂行的,高兴得一拍膝盖,说道:“正是!可见我讲的不是没有根据。‘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语意思就是‘彩帨’,帨就是手巾。只是现在人们用起了绣着精美花纹的绸缎手巾,连上面的配饰都用金银珠宝制作,这简直是忘本,背离了原本的意义。”

何玉凤听完公公的这番考据讲解,开始依次拜见各位亲戚,也就是俗称的“分大小”。第一位要拜见的是邓九公。安老爷亲自出门把邓九公请进来,只见邓九公挺着胸脯,怀里鼓鼓囊囊的,站在屋子中间,说道:“算了吧,不用行礼了。”安老爷连忙说:“那怎么行!您还是坐下受礼吧。”说着,便请他坐下。何玉凤和安公子走上前来行礼,刚磕到第二个头,邓九公就赶忙起身,拉起安公子,说道:“老贤侄,姑爷、姑奶奶都快起来。祝你们夫荣妻贵,子孝孙贤。”说完,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大锦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青玉莲花宝月瓶,瓶底四角有四个小孩单腿跪地,托着瓶子当作瓶足,还配有一个檀木座子。他把瓶子放在桌上,对安公子说:“你看这个瓶,愿你们阖家平安。上面这几朵莲花,愿姐妹俩和和睦睦,再照这四个娃娃的数量,每人给你父母生两个孙子。这物件叫‘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做了大官,为皇上效力,戴上红顶子,给你父母增光,好不好?你别看这玉的成色普通,但年代久了,这还是我周岁抓周时,曾祖父给的!愿你们三口儿活得比我还长寿!”这番祝福实在吉祥。安老爷连忙让安公子和两个媳妇向邓九公道谢。安太太也说:“要是都能如九大爷所愿就好了。”邓九公爽朗地说:“一定能!一定能!”说完,便出门去了。

接下来,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娘子依次受礼。舅太太送的是几件新做的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拿出女儿准备的四匹绸缎,褚大娘子则送上绣着精美图案的领面、挽袖、膝裤等,都当作见面礼。其他平辈亲戚,不好意思受礼,只是互相见了个面。

邓九公、张老、褚一官三人昨天已经参加过男宾宴席,今天府里摆起了女宾宴席。褚大娘子坐在首席,舅太太次之,张太太坐第三席,安太太坐在末席作陪。安公子依次给大家敬酒,因为都是熟人,也无需繁琐的酒桌礼节,众人很快便开始用餐。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天,依旧坚持吃素,看来她是有所坚持。吃完饭,舅太太起身说道:“亲家太太,恕我不拘泥那些俗礼等摆果子了。我得去张罗姑爷、姑奶奶的团圆饭了。”说完,便前往新房。

新房的炕上早已整齐地摆好了一桌酒席,舅太太让安公子和何玉凤在上面并肩而坐,自己和张金凤分别坐在东西两侧相陪。安公子已有过成婚经验,何玉凤也经历了一系列婚礼流程,两人倒也不再过分羞涩,夫妻二人相互敬重,一同享用了这顿饭。至此,这场婚礼的所有仪式圆满结束。此后,他们三人每日按时向公婆请安、侍奉饮食起居,夫妻和睦,相互陪伴,吟诗绣花,夫唱妇随。

天下哪里还有这般幸福美满的家庭,如此令人羡慕的乐事?这难道还不算欢喜团圆吗?只是那燕北闲人笔下的故事还远未结束,《儿女英雄传》才刚刚完成第三部分。正所谓: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道十分圆。

欲知后续还有怎样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证同心姐妹谈衷曲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这部书的前半部分讲述了何玉凤与安龙媒龙凤相配,宝砚雕弓促成美满姻缘的故事。从故事情节来看,已经足够丰富饱满;但从文章主旨而言,还尚未真正展开安龙媒的正传。如果不写安龙媒的故事,那么从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到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的内容,就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叙述,甚至可以说连安水心的传记都不算完整。这样一部鸿篇巨制,安水心就如同太阳的光辉、月亮的精魄,树木的根本、水流的源头,不为他立传,就不符合史书传记的体例了。燕北闲人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在前一回将何玉凤、张金凤的故事交代清楚后,接下来就要开始讲述安龙媒的正传。然而,要写安龙媒的故事,如果完全抛开何玉凤与张金凤,重新花费笔墨另起炉灶,整部书就会显得前后割裂,无法连贯。因此,这一回紧接着上文,先从何玉凤的故事说起。

何玉凤本是出身世家的千金小姐,却因含冤蒙难,变得孤苦伶仃,连自己的性命都朝不保夕,更不敢奢望婚姻之事。谁能想到,突然间大仇得报,不仅性命无忧,还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而且这姻缘的另一方,是安府这样的诗礼之家,有安老爷、佟儒人这样慈祥和蔼的公婆,安公子这样儒雅温文的丈夫,又有张金凤这样同心合意的姐妹,两人共侍一夫。再加上舅太太这样心思玲珑、了解她过往的干娘从中协调,就连原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乳母丫鬟,也都相聚在一起。此时何玉凤的境遇,堪称古往今来最幸福的人,享受着世间最难得的乐事。这种幸福,就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一下子升到了三十三重天,其喜悦远远超越了新婚夫妻间的甜蜜恩爱。

你或许会问,安老夫妻和邓家父女就算再有本事,又怎能把她的人生扭转到这般境地?这一切其实都是天意。但老天又怎会无缘无故偏爱她?无非是因为她一片孝心和至纯至性,成就了儿女英雄的传奇,所作所为合乎人情天理,自然就能转祸为福、逢凶化吉。这样的转变人人都能做到,只是很少有人愿意像她一样去努力。即便偶尔有人做到了,就开始向老天邀功,觉得自己苦尽甘来,理应享受福报,于是渐渐变得骄纵起来,贪图享乐、挥霍钱财、颐指气使。却不知天道公平,只庇佑善良之人,如此放纵,“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就会应验。就算老天原本眷顾你,也无济于事,再好的运气也会败坏,再富裕的家业也会衰败。等到陷入困境时,又开始抱怨老天不公,可老天又何其冤枉!

何玉凤有着何等的儿女柔情与英雄见识!况且她自幼就习惯了自我要求、自我磨砺,如今好不容易脱离困境,迎来幸福美满的生活,又怎会轻易虚度?因此,一进安家门,她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艰巨的目标。她想着上天的恩赐、众人的好意,既然做了安家的媳妇,就一定要为公婆分忧,帮助丈夫成就一番事业,为安家立下根基,这样才能报答天恩,不辜负众人的期望。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便彻底抛开了过去做女儿时的行事作风,事事严格要求自己,虚心学习如何经营家庭、应对世事。她天生性格大方,没有小家子气,再加上安家上下都是熟悉的人,所以该说的话直说,该问的事就问。遇到该由安公子做主的事情,她绝不越权;该和张金凤商量的,也充分尊重对方的意见。在公婆面前,她与张金凤以姐妹相称,主动礼让;在夫妻相处中,也懂得把握分寸。她的处事方式恰到好处,与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让安老夫妻喜笑颜开,满心欢喜。

何玉凤在上房与褚大娘子和其他女眷交谈了一会儿,发现舅太太不在,便想去干娘屋里请安。安太太叮嘱她:“正好借此机会换了礼服,也去和妹妹说说话。”她答应着,又给婆婆装了一袋烟,这才和张金凤手拉手来到院子里。刚进院门,就看见舅太太站在廊下。舅太太说道:“姑奶奶肯定是要来我屋里,先别过来了。今天是你婚后第一次出门,除了拜见公婆,这算是跨进第一道门槛,得讨个吉利。你先去你妹妹屋里看看,我这边正张罗着给你们准备晌午的点心,等我安排好就去找你们。”何玉凤听了,只好笑着回到新房换了衣服,然后前往西屋张金凤的房间。

安公子住的房子是三开间,前后两卷,算下来一共有六间。张金凤和何玉凤分别住在东西两间,屋里的装修隔断风格一致。东屋作为新房,按照规矩把合欢床摆在靠窗的位置,还打通了两卷的空间,在北面摆放嫁妆和日常用品。张金凤的屋子则在前后两卷的中间位置安装了一溜碧纱橱,隔成里外两间,南边一间作为日常起居的地方,北边一间则是卧室。

何玉凤走进张金凤的屋子,和她一起坐在外间靠窗的南床上。华嬷嬷和丫鬟柳条儿很快端上茶来。何玉凤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屋子。只见床上中间摆放着炕桌、引枕和坐褥,桌上有一个宜兴砂盆,里面种着几株水仙。左右靠墙各放着一张小条案,一边随意摆放着几件陈设,另一边则放着一对文具匣。地上靠着西墙有一张带翘头的大案,案上除了座钟、花瓶等物品,还堆叠着许多书籍和法帖。案前放着一张大理石面的小方桌,上面摆放着精致的笔墨纸砚,左右各有一张小凳子。北边靠着碧纱橱有东西两架书阁,中间就是卧室的门,门上挂着葱绿色的软帘,门里安装着曲折的隔断,隔断上嵌着一块大玻璃,还挂着绸布帘,所以看不到卧室里的床帐。此外,外间的四面墙上还贴满了各种字画。

何玉凤自幼也正经读过几年书,只是后来四处奔波,无心关注这些。如今生活安定,兴致也来了,看到这么多字画,便开始欣赏起来。她一抬头,首先看到正南窗户上方挂着一面长长的匾额,用古宣纸托裱,四周有朱红色的界格,上面写着一寸见方的颜体字。何玉凤想看看是谁的笔墨,先看落款,只看到一行年月,没有署名;再看题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这才知道是公公安老爷的亲笔。她开始读匾额上的字:“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参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持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里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頚.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玉凤读完一遍,大致能明白意思,但不知道这是哪本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自己写的家训,只觉得每句话都很有道理。她暗自心想:“原来老人家写个字画,也是如此一丝不苟!”接着,她又看到东边隔断的方窗上方贴着一个小小的横额,写着碗口大的八分书,内容是“戈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何玉凤记得这两句出自《诗经》。再看方窗两旁的小对联,是一笔娟秀的赵体字,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原来是安公子自己的笔墨。何玉凤心想:“‘屋小于舟’不过是描述实际情况,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够稳重,和公公教导的那段格言的本意不太相符。”她一边回头看身后炕案边挂着的四扇屏风,上面写的都是工整的小楷,是各位友人送的催妆诗。大致浏览了一遍,有的写得庄重,有的有些轻浮,还有的不太好理解。她和张金凤一边说笑,一边起身走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着的那幅中堂画,是模仿元代风格的《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何玉凤并不认识这些人。再看两旁描金的朱绢对联,上面写着“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玉凤看了笑了笑,问道:“这个梅鼎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张金凤解释道:“他也是旗人,他父亲叫同大人,现任南河河道总督。梅少爷是公公的学生,还和玉郎结拜过,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让我见过他。昨天闹房的时候,第一个吵吵闹闹讨人嫌的就是他。不过公公可喜欢他了,常说这孩子有出息。”

何玉凤说道:“这孩子呀,我还以为他没什么出息呢!”张金凤好奇地问:“姐姐怎么会了解他呢?”何玉凤回答:“我哪里了解他呀?你就看看他送人的这副对子,哪有这么调皮捣蛋的呢?”张金凤听了何玉凤的话,又把那副对子念了一遍,这才笑着说:“确实!姐姐这么一解释,再看那‘待’字、‘新’字,用得实在太刁钻了,而且不能原谅他是无心之失。昨天姐姐一直坐在屋里,肯定也听到他那张嘴胡言乱语了。”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卧房门口。何玉凤抬头一看,门上也有一块小匾额,上面写着“瓣香室”。她心里琢磨着:“‘瓣香’这两个字倒还容易理解,可题在卧房门口不太合适吧,这卧房里该供奉谁才用一瓣心香呢?”她一边想着,一边仔细端详匾额上的字,只见那字的笔画刚劲有力,横竖撇捺之间,犹如铁画银钩,连墨色都像是堆积起来的一样,搭配着那粉白如雪、光亮如镜的绫子底子,显得黑白分明,十分好看。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像刺绣花样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旁边还绣着两方朱红色的印章。

何玉凤赞叹道:“这可真别致。这个‘桐卿’又是谁呀?手怎么这么巧!这个人在哪里,我能见着她吗?”张金凤笑着说:“姐姐何止能见着,只怕见着她,让她绣个什么,她都不敢不绣呢。不过这个人只会绣,不会写,这块匾额的底稿是她求别人写的。”何玉凤只顾着欣赏屋子,也没再接着往下问。

两人说着话,准备进门。张金凤吩咐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的挡帘拉开,让屋里亮堂些。”柳条儿答应了一声,先侧着身子进了屋。何玉凤也跟着进了门。她看到那曲折的隔断是向西转过去的。在柳条儿拉开玻璃挡帘的时候,她回头一看,只见隔断朝东的一面,横七竖八地贴着许多诗笺,都是安公子的近期作品。她大致看了看,有几首是抒发情怀、表达志向的,但大多是吟风弄月的内容,一时也看不完。其中有一幅双红笺纸,上面题着一首七言绝句,那题目写了有两三行,内容是:“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益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诗的正文是:“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

何玉凤看完这首诗,脸上立刻露出不太满意的神情,仿佛凭空添了一桩心事。她刚想开口说话,马上就克制住自己,心想:“先别急!这话今天不适合说,等找个空闲时间,和我这妹妹仔细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且慢!说书的,这位姑娘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她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呢?列位,这事儿说书的可真不知道。为什么呢?她在那儿对着隔断看诗,连脸上的神情张金凤都看不到,她心里的想法我这说书的又怎么能猜得到呢?咱们反正都闲着,不如一起猜猜看。

根据这本书上文的情节来推测,何玉凤和张金凤正有说有笑的,看到安公子这首诗后,突然就不高兴了。大概各位听书的都能听出来,这首诗是为了何玉凤和张金凤而作的。那“桐卿”两个字,不用说,用的是“凤鸣桐生”的典故,又暗暗借用了“金井梧桐”的典故,里面含着一个“金”字,自然是赠给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也不用说,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还暗暗借用了“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肯定是赠给何玉凤的别号。所以这位姑娘看了才会有些不高兴,也有可能是这样。

只是这首诗的立意、选词、格调、体裁都还不错,而且他们三个人根据彼此的性情才貌,题个别号、叫个别号,也不至于太肉麻。况且字号是根据名字来取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千古第一的孔圣人,也是有别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里,提到了三次孔子的别号,称别号也是常见的例子,似乎也不值得奇怪,怎么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开心了呢?

然而仔细推敲起来,《四书》里对孔子别号的称呼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中庸》里两次提到“仲尼”,明明说的是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担心时间久了会有偏差,所以写下来传给孟子。到了后代子孙阐述祖先的教诲,写下来想要流传万世,既不好写成“孔大寇”、“孔协揆”,更不能写成“夫执御者”、“鄹人之子”,难道要写成“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吗?除了称别号,没有其他合适的称呼了,所以才会仲尼长仲尼短地叫着。《论语》里提到一次,是子贡听到叔孙武叔喊着孔子的别号诽谤诋毁孔子,于是申明说:“这‘仲尼’两个字,如同日月一般,是诽谤不得的。”除此之外,也没见子思称孔子为“仲尼家祖”,也没听说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个时候,既没有科举前三科认前辈的惯例可以遵循,后贤称呼先圣自然就该称别号。另外,和孔子同时代的人,就算尊贵如鲁哀公,他在祭孔子的诔文中也还称孔子为“尼父”。由此可见,这别号可不是不分张三李四、不分长幼亲疏随便叫的。

到了中古时期,论风雅不过谢灵运,论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没听说他们有别号。所以称人不称别号,也还有其他合适的称呼。就连我这说书的也还赶上听到旗籍的老辈们彼此的称谓,比如称呼朝廷大员,姓张的就叫“张中堂”,姓李的就叫“李大人”;遇到旗人,就称呼他名字的上一个字,也有称呼姓氏的,比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如果是祖父一辈的就称为“某几太爷”,父亲的朋友就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就称为“某几爷”。至于宗族里,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就算房分稍微远一些,也必定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来没听说动不动就称别号的。以前的风气就是这么淳朴。

到了如今,距离国初入关的时候还不到百年,风气就已经大变了。旗人彼此见面,不问氏族,先问表字,这很奇怪;问了之后,每个人都有个别号,而且问过就能记住,更奇怪;记住之后,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概把正常的称谓扔到一边,都叫别号,这就尤其奇怪了。照这样下去,忘了根本,等到我大清二百年后,只怕就会出现“甲斋父亲”、“乙亭儿子”这样的称呼了。那可怎么办呢!何玉凤或许也是看到了这一点,觉得安公子作为世家公子,无缘无故地从自己的闺房中先开始用起别号来,怪他沾染这种时俗的风气太重,所以看到“桐卿”、“萧史”的称呼,才有这番不高兴,也有可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