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十五回到第十七回(第2页)
安老爷连忙追问:“后来怎么样了?”邓九公一拍大腿接着说:“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可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不好直接动手。我强压怒火,哑然大笑,说:‘我还以为你要借个百八十万,一万两银子我还拿得出!’回头就叫人去搬银子。在场的人还在拼命劝架,说:‘二位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我跟大伙儿说:‘各位别担心,我邓某心里有数,这事不管闹成什么样,都不会连累大家。’很快,一万两银子搬来了,放在院子里的八仙桌上。我对他说:‘朋友,一万两纹银在这儿。但我邓老九的银子是拿命挣来的,你想轻轻松松拿走可没那么容易!这儿是我家,自古主不欺宾,咱们说好,谁都不许找人帮忙,就在这儿一决高下。你要是打倒我,银子立刻拿走,就算我重伤在身,也一定抹上脂粉、戴上花,给你凑这个趣儿;要是我失手伤了你,也按规矩办!’说完,我甩掉外衣,抄起我那根保镖用的虎尾竹节钢鞭。他也脱去马褂,亮出兵器,竟然也是一根钢鞭,跟我的鞭重量差不多。这时,大伙儿都涌到院子里,远远围成个大圈。就连我自己的人,因为我提前打过招呼,也不敢靠近。台上的戏也停了,戏子们都跑出来看热闹,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看我们这场‘戏’。我俩一个站在北边,一个站在南边,亮出兵器就打了起来。一交手才发现,他跟五年前大不一样了。原来他挨了我那一鞭后,就潜心苦练,就为了洗刷牤牛山的耻辱。他这一鞭使得密不透风,我一时半会儿根本破不了他的招!
“我俩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突然从东边人群里‘嗖’地窜出一个人,手握着一把倭刀,用刀背把我们的钢鞭往两边一挑,喊了声:‘你俩住手,听我说句公道话!’当时我以为她是来帮他的,他以为是来帮我的,我们各自收回兵器,跳出圈子一看,只见这人一身素衣,戴着孝髻,斜挎着一张弹弓——竟然是个女子!”
安老爷举着酒杯,语气笃定地说道:“不用猜,这人肯定是十三妹!”邓九公捋着长长的胡须,点头应道:“老弟,除了她还能有谁!当时我和周三刚要开口搭话,突然西边‘嗖’地飞来一枝镖,直直朝着十三妹胸口射去。我刚喊出‘小心’,她已经敏捷地一闪,飞镖扑了个空;紧接着第二枝镖又到,这次她不躲了,身子一蹲,手往上一抓,稳稳地将飞镖握在手里;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枝镖也跟着飞来,她立刻把手中的镖迎着射出去,两枝镖在空中相撞,‘噌’地迸出火星,‘当啷啷’双双坠地!围观的人群顿时像涨潮一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可放暗器的人连面都没露,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十三妹也没去追查,仿佛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转身对我和周三说道:‘你们今天这场争斗,我不管谁对谁错。但一个倚着家门口,一个靠着暗器,就算赢了,也会被天下英雄耻笑。这笑不笑虽然与我无关,但我倒要问问,怎么输了的就要涂脂抹粉戴花?难道胭脂花朵之间,就容不下英雄了?现在你们先别打,这桌上的银子算我的,你们谁有本事,就来和我较量较量,看看最后谁输谁赢,谁该戴那朵花、擦那胭脂、抹那粉!’老弟,当时我毕竟比周三多闯荡了几年,一看她这行事做派,就知道绝非凡人,不敢轻敌,正准备和她好好理论一番。可那周三见自己的盘算落了空,又仗着她是女子,冷不防‘嗖’地一鞭就抽了过去!
哪料十三妹根本不拿刀招架,只是顺势一转身,手腕翻转,刀刃从鞭下往上一磕,‘唰’的一声,周三的钢鞭当场断成两截!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叫好。就在这喝彩声中,突然传来一阵呐喊,只见人群里‘噗噗’地跳出二三十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安老爷忙问:“这些人又是干什么的?”邓九公解释道:“这些人都是海马周三提前安排的同伙,他们混在戏班子里,乔装打扮后偷偷埋伏在这儿。众人刚一喊,十三妹这边刚削断周三的钢鞭,紧接着脚下一扫,就把周三踹倒在地。她快步上前,一脚踩住周三的后背,举着刀指着那群人喝道:‘谁敢上前,我先宰了这匹海马给你们做榜样!’那帮人怕伤了头领,吓得纷纷后退。她又冲那群盗贼喊道:‘麻烦你们,把那个红漆盒子捧过来,给你们这位大王戴上花、抹上粉,好让他上台表演给大伙儿看!’老弟,从这儿就能看出周三这人也有些门道。只听他趴在地上大声喊道:‘兄弟们别过来!这位女英雄也请手下留情!我海马周三也算是闯荡半生的好汉,今天我不后悔找上门,只后悔小瞧了天下英雄。如今当众出丑,我也没脸活了,就算死在你这样的英雄刀下,也值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弟,你说说,十三妹这身手、这气势,难道不是女中豪杰、英雄领袖吗?”
安老爷听得热血沸腾,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赞道:“痛快!”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褚大娘子见状提醒道:“二叔,怎么光喝酒,也不吃点菜?”安老爷笑着说:“姑奶奶,听你家老爷子讲这段故事,不比珍馐美馔更下酒吗?哪里还顾得上吃菜!”邓九公一边喝酒,一边卖起关子:“老弟,这还不算最精彩的!你看那十三妹打倒周三后,又说了一番话,那才叫绝!等我慢慢讲给你听,保管比山珍海味还过瘾,能让你连干十大碗酒还觉得不够痛快!”
第十六回莽撞人低首求筹画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上回说到安老爷与邓九公结为知己,安老爷想着能借助邓九公,就像拥有一个得力的助手一样,目的是先收服十三妹这条“孽龙”,让她能安稳下来,然后自己好去报答她曾为公子排忧解难、赠送钱财、借弓击退贼寇以及帮忙择配联姻等诸多恩情。而且让安老爷高兴的是,他事先从褚大娘子那里了解了邓九公的脾气性格,所以见面后便顺着邓九公的性子,与他开怀畅饮、高谈阔论,从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慢慢聊到了十三妹,果然成功勾起了邓九公一肚子的感慨和回忆,不用别人追问,邓九公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到十三妹用刀砍断钢鞭,打败了海马周三时,邓九公神情激动,脸色涨红,还不时地捋着胡须,显得十分得意。
安老爷听着,急切地问道:“这场激烈的争斗,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呢?”
邓九公便接着说道:“老弟啊,当时我就担心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那番话后,一时冲动,手起刀落杀了他。虽说这样能为我出一口恶气,让我脸上有光,但难免会连累在场的这些亲友们。我正左右为难,又不好直接去劝她。没想到那些盗贼同伙见他们的头领吃了亏,而且十三妹还非要让周三戴花擦粉出丑,一着急,一个个都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纷纷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这事都是我们家头领不知好歹,冒犯了您的威严,还请您高抬贵手,给他留些面子,我们一定会重重报答您的恩情!’只听见十三妹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这群人也知道要面子?要是刚才这位九十岁的老人家被你们一鞭打倒在地,他的面子又在哪里?再说了,刚才要不是本姑娘有接飞镖的本事,被你们的飞镖射中,我的面子又往哪儿搁?’众人听了,都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
“十三妹根本不理会他们,一只脚稳稳地踩住海马周三,另一只手举着那把倭刀,脸上却换上了一副笑容,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道:‘大家在这里听好了,别以为我和这位邓老翁有什么亲戚关系,才来帮他。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外地人,和他没有任何交情。我平生就爱教训那些无礼的硬汉,今天碰上了这件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不是为了这几两银子。’说完这些话,她才转头对那些盗贼同伙说:‘我本来想一刀结果了这家伙的性命,既然你们都替他苦苦求情,杀人不过头点地,那我就暂且饶了他这颗脑袋!你们要我饶他,就得依我三件事:第一,你们要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给这里的主人赔礼道歉,以后不管在哪里见到,都不能有丝毫的不敬;第二,这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周围百里之内,不准你们再来骚扰;第三,你们好好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和这张弹弓,以后只要这两样东西一出现,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都得按照我的话去做。这三件事,你们要是都能答应,我就饶了他今天这奇耻大辱。你们赶紧商量商量,给我回话!’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海马周三就在地上大声喊道:‘只要能免去戴花擦粉的羞辱,我们都依,都依,绝无反悔!’其他人也都跟着连声答应。十三妹这才抬起脚,放了周三。那家伙爬起来,和众人一起走到我跟前,齐声喊了句:‘邓九太爷!’然后像捣蒜一样给我磕了好一阵子头,接着就准备告辞离开。”
“老弟,古人说得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邓老九觉得这已经够可以的了,再说,也不能在世上无端结仇。于是我赶忙扶起他,说道:‘周朋友,你先别走。常言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这件事,从现在起就一个字都别提了。这里有现成的戏看,有酒喝,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这儿尽情畅饮,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怎么样?’周三这人倒也懂得见好就收,他说:‘既然您这么抬举我们,那我们就在这位姑娘面前,从您这句话开始,敬您老人家一杯。’当下大家都来到厅上,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格外高兴。我便让人收起兵器和银两,重新开演戏曲,洗净酒杯,重新斟酒。老弟,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该让十三妹姑娘坐首位呢?我赶紧满满地斟了一盅热酒,给她送过去。她却说:‘我十三妹今天本应该在这里看着你们两家化解恩怨,只是我现在穿着孝服,不适合参加宴会;再说了,男女不同席。那我就先告辞了,以后再找机会相聚。’说完,她走出门,下了台阶,只听见‘嗖’的一声,一下子就跳到了房顶上,顺着房脊,健步如飞,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我这才知道她叫十三妹!老弟,你听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天要不是多亏了这位十三妹姑娘,我岂不是在众人面前把一世的英名都毁了?你说她怎么不能算是我的恩人呢?
“所以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顾不上休息,就想着去寻找她。这时我的庄客们告诉我说:‘这个人三天前就来到这里了,当时因为庄上正有事情要办,我们就把她安排在前街的店房暂时住下,约好她三天后再来。现在她还在店里住着。’我听了这话,就赶到店里和她见面。原来她只有母女二人,她的母亲又聋又病,看她们的样子,生活也十分清苦。我就想把和周三赌赛赢来的那一万两银子送给她们,可她一分钱都不肯收。我又想请她们母女到我家来,由我供养着,她还是再三推辞。我问起她的来历,她说她们是从远方来避难的,因为她们一家孤寡无依,生怕到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知道我在这有点小名气,而且年纪也大了,所以特地来投奔我,希望我能给她们家做个依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要求。当时她就和我认作了师徒。她自己则在东南面青云山的山峰高处选了一块地方,搭建了几间茅屋,靠着她那把倭刀,自力更生,赡养母亲。我除了给她送些柴米等生活用品之外,不管送她什么东西,她一概不收。就在一个月前,她向我借了一些财物,还不到半个月,她就原数还给我了。所以直到今天,我都还没能报答她一点恩情。”
安老爷听了后说道:“听你这么一说,这个人可不单单是个舞枪弄棒的英雄,简直就是个能随意挥洒钱财、敢于行侠仗义的侠客啊。我难得来到这里,老兄,你和她既然有这么深厚的情谊,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和她见上一面呢?”邓九公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说道:“老弟,要说你和她,确实都应该见一见,要不然可就成了这世上的一件憾事了。只可惜你来得晚了一步,她过不了几天就要远走天涯,你见不到她了!”
安老爷装作惊讶的样子,问道:“这是为什么呢?”只见邓九公还没说话,眼睛就红了,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很快就湿透了衣襟,就连那白色的胡须上也沾上了泪痕。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弟,我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话,唯独这件事,我在家里一个字都没提过,不信你问问你侄女儿就知道了。原因是,十三妹的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谨慎保密,不能泄露其中的秘密。如今你问到了这件事,我们俩一见面就意气相投、肝胆相照,我也瞒不了你。原来这位姑娘身上背负着杀父的血海深仇,只是因为老母亲还在世,无人奉养,所以一直没能报仇。没想到前几天她母亲又得了急病,痰症发作,去世了。她现在连孝服都来不及穿,丧事也来不及好好操办,过了头七,安葬了母亲之后,就要去办这件大事了。今天是她母亲去世的第四天,就只剩下明后两天了。她现在的心情,躲避别人还来不及呢,我怎么能带你去见她?我昨天还问过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等大事一办完,就收拾行装回来。’但这件事也要看机会,得把事情办好了,才能再回到这里,谁知道要三个月还是两个月呢?老弟,你又怎么等得了她呢?就连我,这几天也正为这件事心里难过呢!”
安老爷又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道:“哦,原来是这样。但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因为什么事被仇家害了呢?她的仇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在哪里呢?”邓九公摆了摆手,说道:“这些事我一概不知。”安老爷说道:“老兄,你这话可有点骗人了。她既然和你有师徒的情谊,又把这么机密的大事告诉了你,你怎么可能不问问详细的原因呢?”这一句话,把邓九公问得有些着急了,只见他瞪大了眼睛,大声嚷道:“岂有此理!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你是没见过她当时的样子,就像生龙活虎一样,有自己的主见!她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你就是想拦也拦不住;要是她不想说、不想做的,你就是百般追问、苦苦哀求,也没有用。她的仇还没报,怎么可能会说出仇人的名字呢?我又怎么好去问呢?只有等她把事情办完回来,自然就会知道这件大快人心的事了。”
安老爷说道:“这么看来,现在既不知道她的仇人是谁,也不清楚她要去哪里报仇。她再厉害,终究是个女孩儿家,一个人骑着马,跨越千山万水去报仇,这想法是不是太鲁莽了?十三妹年轻气盛,做事任性,倒还情有可原;可老哥哥你,既受过她的恩情,又和她有师徒情分,怎么也不劝阻她一下,反而由着她这么冒险行事呢?”
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弟,不怕你不爱听,这种事可不是你们舞文弄墨的人能懂的!就她的本事和心胸,别说是杀一个仇人,就算是在万马千军里冲锋陷阵,也不在话下,根本用不着旁人操心,这是其一;再说了,‘父仇不共戴天’,古话说‘君子成人之美’,就算是毫不相干的朋友,咱们也该劝他去报仇,何况我和她还有这层关系呢!所以我琢磨着,眼前的聚散是小事,成全她这番英雄壮举才是大事。我才尽力帮她早点安葬了老母亲,好让她能专心去办大事,也算是尽我知恩图报的心意。我心里自有打算,你怎么反倒怪我不拦着她呢?”
安老爷步步追问,激得邓九公滔滔不绝,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安老爷心中暗自思忖:“时机到了!等我先说服这个邓九公,让他给我牵线搭桥,不怕十三妹不听劝。只要她肯听劝,既能成全她的孝心,也能了却这老头儿的一番心意,还能圆了我们父子的一桩心事。”于是,他对邓九公说道:“常说‘英雄所见略同’,我虽然不敢自称为英雄,但在这件事上,我的想法和老兄你略有不同。既然承蒙你瞧得起我,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只是希望老兄别见怪。你这做法不叫‘以德报德’,恰恰相反,是‘以怨报德’,十三妹的性命,恐怕就要断送在你的‘成全’里了!”
邓九公大吃一惊,问道:“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安老爷解释道:“我没亲眼见过十三妹,但从你刚才的描述来看,她应该是个性情至真、本领出众的人。重情重义的人往往太过执着,有本事的人又常常争强好胜。可光有性情和本事还不够,还得有顺遂的运气,才能让他们去做那些执着好胜的事。不然,一辈子怀才不遇,抱负无法施展,很容易走上极端。在这种人眼里,看谁都不顺眼,觉得自己比圣贤还厉害;看什么事都不如意,总想着自己做的事独一无二。该管的事要管,不该管的事也要插手;能做到的要做,做不到的也要硬着头皮上。他们宁可自己拼命付出,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只图一时痛快,却不顾其中暗藏的重重危机。时间久了,那股至情至性、出众的才华,就变成了冲动的蛮劲,甚至变得睚眦必报、非黑即白。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好的长辈、师长、朋友,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们,可惜了那一身才华,最后难免身败名裂。就像古代的屈原、贾谊、荆轲、聂政,他们虽然走的路不同,但犯的错都差不多,这就是圣人说的‘本质虽好却缺乏引导’。打个比方,这就像训鹰人养鹰,鹰一放出去,看见猎物就会猛扑下去,死死抓住。要是碰上狡猾的猎物,哪怕被拖进泥坑荆棘里,它也绝不松爪;要是没抓到,它就会远走高飞,宁可在山里老死,也不愿再回到训鹰人身边。这就是十三妹现在的真实写照!依我看,她这一去,恐怕是回不来了。老兄,你怎么还盼着两三个月后听她讲报仇的事呢?”
邓九公反驳道:“她怎么会不回来?老弟,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这话。”安老爷分析道:“老兄你想想,她的仇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要是普通人,凭她的本事,早就悄无声息地把仇报了,何必跑到这里避难?对方一定是个有势力、能左右生死的人物。她去报仇,很可能根本没机会下手,到时候报仇不成,没脸回来见你,这是其一;就算她有机会动手,仇家身边能没帮手吗?如今是太平盛世,哪能像故事里演的那样随意行事?一旦失手被抓,王法难容,她就回不来了,这是其二;就算她真有本事报了仇,成功脱身,可她一个女孩儿家,难道要去深山隐居?再看她那副冷淡的样子,对生死都看得很淡,大仇一报,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你听她那句‘大事一了,便整归装’,这不就是在和你道别吗?要是真这样,她就更不可能回来了,这是其三。这么看来,她这条命不就断送在你手里了吗?”
邓九公一边听,一边不自觉地点头,听到最后,慢慢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杯里的残酒发呆。这时,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老爷子,听见了吧?我前几天怎么跟你说的?我虽然说不出这些大道理,但也觉得一个女孩儿家,大老远一个人去报仇,不是个事儿。你还说我不懂。听听二叔这话,说得多么明白!”
邓九公心里本就七上八下,被女儿这么一说,急得酒劲上涌,整张红脸涨得发紫,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不停地用毛巾擦拭。半晌,他长叹一口气,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越琢磨你这话越有道理。可现在只剩明后两天了,她大后天就要走,这可怎么办?”安老爷故作无奈:“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还能有什么办法?”邓九公着急地说:“这怎么行!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还没报答,现在却把她往绝路上推,我邓老九这罪过可就大了!就算再活八十七岁,我这心里也难安啊!”
褚大娘子见父亲急得不行,连忙说:“您先别着急,明天请二叔一起去劝劝她,说不定能拦住呢?”邓九公烦躁地说:“姑奶奶,你又说糊涂话!你二叔和她素不相识,怎么拦得住?她那脾气,你还不清楚吗?”安老爷见状,适时说道:“这可不好说。要是老哥哥用得着我,我就陪你走一趟。俗话说‘天下无难事’,说不定死缠烂打,真能把她拦住。”
邓九公一听,立刻从炕上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激动地说:“老弟,你要有这本事,不光是救了十三妹,简直是救了我啊!”安老爷慌忙下炕回礼:“老哥哥,千万别这样!我这么做,既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你只知道十三妹是你的恩人,却不知道她也是我的恩人啊!”
邓九公惊讶不已,连忙请安老爷坐下,追问道:“怎么她又成你的恩人了?”安老爷这才把公子南下途中,在在平悦来店与十三妹相遇,黑风岗能仁寺里她如何救人、赠金、联姻,又如何借弓打退海马周三的匪寇,海马周三见到雕弓后如何乖乖护送公子到淮安,公子如何在庙里遗失宝砚,十三妹又如何答应帮忙寻找,自己如何感念这份恩情,辞官前来寻访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邓九公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一拍大腿说道:“我说呢!她昨天突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有人寄存的,还说她走后肯定有人来取砚台,顺便归还一张雕弓,还特意嘱咐我好好保存雕弓留作纪念。我当时问她这人是谁,她只说‘别管那么多,凭这宝砚收雕弓,凭雕弓交付宝砚,错不了’,路上这些事儿,她一个字都没提。真没想到说的就是老弟你和贤侄父子俩!这不仅是这件事儿里的巧妙机缘,放在整个故事里,也是绝妙的情节转折啊!”说着说着,他满脸的烦恼瞬间烟消云散,兴奋地大喊:“快拿热酒来!”
安老爷却拦住道:“酒喝得差不多了。既然要商量正事,咱们先撤了酒席,赶紧吃饭,吃饱了再慢慢合计具体该怎么办。”褚大娘子也在一旁附和:“二叔说得对。”邓九公有些意犹未尽,嘟囔着:“那咱们换个大杯子,再喝三杯,痛痛快快的!”说完,真找来大杯子,两人一连干了三大杯。
这时,安公子已经吃完饭,和褚一官一起过来。安老爷便把刚才商量的事情大概跟儿子说了一遍。公子提议道:“既然事情有了眉目,不如让戴勤先回去给母亲报个信,也好让她放心。”邓九公一听,好奇地问:“原来弟妹也一起来了?现在住在哪儿?”褚大娘子也跟着说:“二叔怎么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面,亲近亲近。再说,既然到了这儿,哪有不请到家里喝杯茶的道理?”
邓九公也觉得有理,立刻就要派人去请。安老爷连忙制止:“先别着急。现在既然知道了十三妹的下落,就算姑奶奶你不派人去请,我家媳妇也肯定会到府上拜访,为的就是见十三妹。今天天色不早了,这事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接着,他吩咐公子:“别让戴勤去了,我另有安排。让华忠带着随缘儿回去,把情况悄悄告诉你母亲和媳妇,也通知一下你岳父岳母。就请你母亲和媳妇明天一早坐车过来,只说是去看亲戚,别的话别提。让你岳父岳母和家人们留在店里照看行李。他们肯定也想来,但得等事情定下来再说。这话我要当面嘱咐华忠,切记不能外传。”褚一官主动请缨:“我去叫他们吧。”
不一会儿,华忠和随缘儿被叫了过来。安老爷不仅仔细叮嘱了一番,还把两人拉到一旁,低声耳语了几句。只见两人连连点头,具体说了什么旁人却听不清楚。
安老爷转头问褚一官:“这一带没有通车的大路吧?”邓九公回答:“从桐口到这儿没有车道,但从这儿去茌平有,我们平时运货赶路都走那条道。”褚大娘子又对褚一官说:“派两个可靠的庄客跟他们一起去。”安老爷摆摆手:“两个人足够了,这一路上还能出什么事?”褚大娘子解释道:“不是担心出事。一来,这路上岔路多,怕他们走错;二来,也该专门派人去请才显得郑重;三来,现在白天短,我看明天见面后,她们婆媳肯定舍不得分开。咱们家地方倒是宽敞,但干净的铺盖不够,让他们套上大车,既能坐人,又能拉行李。”褚一官补充道:“再准备两匹牲口骑着,路上也好照应。”说完,便和华忠父子一起出去安排了。
邓九公见状,称赞道:“好主意!我说吧,我这儿离了姑奶奶可不行!”褚大娘子佯装生气:“合着都是我的事儿!等劝十三妹留下的时候,我就成睁眼瞎了!”邓九公哈哈大笑:“瞧瞧,姑奶奶又闹小脾气了!”众人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邓九公又拉着公子,一会儿打一套拳展示,一会儿表演一个飞脚,兴致勃勃。
这时,褚大娘子一眼瞥见公子身上挂着姨奶奶送的香袋和抽子,打趣道:“大爷,你还真把这两件戴上了?配上你身上别的东西,看着倒挺合适!”公子无奈地笑道:“我本来不想戴,姨奶奶非让戴,没办法,我只好把里面的二百钱掏出来给了嬷嬷爹,这才戴上的。”安老爷疑惑地问:“姑奶奶,你怎么这么称呼他?”褚大娘子解释道:“二叔,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叫你二叔,就跟叫父母似的,在大爷面前,我总不能‘老大’‘老大’地叫吧?我们还按我们的辈分论。说不定哪天我去二叔府上,还能充个长辈呢!”说着,还笑着问公子:“是不是这个理?”公子只能跟着笑笑。
安老爷连忙推辞:“那可不敢,我们可不敢这么论辈分。”
正说着,姨奶奶已经带人把饭菜摆好了。安老爷坐下一看,桌上既有厨房做的整桌鸡鱼、白切鸭、白切肉,也有褚大娘子亲手准备的自家种的瓜菜、自制的腌肉,还有现煮的面条、现蒸的大包子。安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南方宴席,又吃了一路简单的饭菜,乍一尝这些家常美味,只觉得格外香甜可口。再看邓九公,他对这些菜肴瞧都不瞧,一个小厮捧来一个海碗,里面盛满了米饭,另一个小厮端着一大碗肉和一大碗汤。邓九公接过,直接把肉倒进米饭里,又舀了半碗汤,用筷子一拌,堆得高高的一碗饭,就着辣咸菜,“呼噜呼噜”“嘎吱嘎吱”,不到半刻钟,吃得一干二净。这时安老爷才吃完一碗面,又添了半碗饭,忍不住问:“老哥哥牙口还这么好?”邓九公摆摆手:“不行啦,右边的槽牙都松动了。”
吃完饭,众人挪到东间的方桌前坐下。小厮端来洗漱水给安老爷,邓九公却不用小巧的漱口盂,而是拿着一个大锡碗,走到院子里,“咕噜咕噜”漱了半天,“呸”地一口把水吐在院子里。转身姨奶奶又端来一个木制大盆,里面盛着凉水:“老爷子,洗脸。”邓九公把近两尺长的白胡子泡在凉水里,反复清洗揉搓,又用温热的干毛巾擦了许久,再用大木梳仔细梳理,直到胡子变得洁净顺滑,根根分明。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胡子,满脸得意。这边褚大娘子和姨奶奶也匆匆吃完饭,洗漱过后,装了袋烟,过来陪着聊天。下人们则收拾起碗筷,把剩下的饭菜分着吃了。安老爷看着这一幕,虽然没有豪门大户的奢华排场,但这份质朴实在,倒透着细水长流的生活智慧。
闲话少叙。邓九公见大家都吃完了,再也按捺不住,着急地问安老爷:“老弟,快说说,明天见了面到底怎么说?”安老爷招呼大家:“都坐好,咱们慢慢商量。”于是,安老爷和邓九公面对面坐下,公子和褚一官坐在侧面,褚大娘子也在下方落座。褚一官率先开口:“老爷子,我先说一句,明天见面,您可千万沉住气,让二叔先说。”安老爷胸有成竹:“这还用说,我自然是主唱,但也得老哥哥你配合,还得请姑爷、姑奶奶帮忙打个下手,而且今天就得把道具准备好。”
邓九公一头雾水:“怎么还扯到道具了?”安老爷解释道:“大家不是说那姑娘不肯穿孝服吗?得赶紧把孝服准备好,到时候才能派上用场。”褚大娘子一拍大腿:“早备好了!那天看她母亲情况不好,我从头到脚,连铺盖坐垫都给她置备齐全了。可她执意不穿,看来是铁了心要去报仇,谁劝都没用!”安老爷点头:“有就好。”邓九公却忍不住提醒:“老弟,可别硬来!不是我性子急,她那脾气,倔得很,难办着呢!”
安老爷笑容满面,语气笃定地说道:“老哥哥不必担心,俗话说‘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颔下珠’,就算是民间老话也讲‘没那金刚钻儿,也不揽那瓷器家伙’。你且看我,只需三言两语,必定能让她打消报仇的念头。不仅如此,我还要让她即刻穿上孝服,守尽丧礼;让她护送母亲灵柩返乡;让她将父母合葬;更要为她谋划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等到这些都办妥了,才算完成老哥哥托付的差事,也算了结我多年的心愿!”
邓九公半信半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老弟,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空口说大话啊!”安老爷神情认真起来,正色道:“绝无虚言,这其中大有缘由。待我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大家自然就信了。不过,这事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而且光定计划还不够,咱们今天必须先排练一遍。但这事得格外机密,虽说府上都是自己人,可那些小孩子不懂事,万一出去说漏了嘴,那姑娘行事神出鬼没,要是提前察觉,可就麻烦大了。不如这样,我们拿些纸笔墨砚来,通过写字交谈——不知姑奶奶识不识字?”褚一官连忙接话:“她识字,学问比我还好,写字更是不在话下。”安老爷听闻,连连称妙:“这可太巧了!”话音刚落,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