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第2页)

卖田得来的银子,他也不懂得如何投资生利,只能放在家里慢慢花。没过多久,钱又快花完了,只能靠洲场的收益勉强维持,偿还债务。没想到,伙计们昧着良心,在柴院子里故意放火。盖宽运气也不好,接连发生了几次火灾,院子里几万担柴草全被烧光。烧剩下的柴块,凝结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就像太湖石一样,色彩斑斓,形状奇特。伙计们把这些东西搬来给他看,他觉得有趣,就留在家里把玩。家里人都劝他:“这都是倒霉的东西,留着不吉利。”可他不听,执意放在书房里。后来,伙计们见洲场没了收益,也都纷纷辞职离开了。

又过了半年,盖宽的日子越发艰难,连维持生计都成了问题,只好把宽敞的大房子卖掉,搬进一所狭小的屋子居住。没想到,厄运接踵而至,又过了半年,妻子因病离世。为了操办丧事,他不得不把小房子也卖了。

如今,可怜的盖宽只能带着年幼的儿子和女儿,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寻得两间屋子开起了茶馆。他让儿子和女儿住在里面那间,外面这一间摆上几张茶桌,后檐支起茶炉,右边安置了柜台,后面放着两口大水缸,盛满了雨水备用。每天清晨,盖宽早早起床,亲自生火,等水烧开倒进炉子里,便又坐回柜台,继续沉浸在诗画之中。柜台上摆放着一个花瓶,插着应季的鲜花,旁边还放着许多他珍爱的古书。家里的东西几乎都变卖光了,唯有这几本古书,是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卖的宝贝。每当有客人来喝茶,他便放下书本,起身去拿茶壶、茶杯招待。

开茶馆赚的钱少得可怜,一壶茶只能赚一个铜钱,每天最多卖出五六十壶,也就挣个五六十文钱。这点收入,除去柴米油盐等日常开销,几乎所剩无几,根本做不了其他事。

这天,盖宽正坐在柜台里,一位邻居老爹过来和他闲聊。老爹见他都十月了还穿着单薄的夏布衣裳,关切地说:“你如今日子过得太艰难了。以前受过你恩惠的人那么多,现在却没一个来看望你。你那些亲戚本家,日子过得还不错,你怎么不去找他们商量商量,借点本钱做大生意,也好改善生活啊?”

盖宽苦笑着摇摇头:“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以前我有钱的时候,穿着体面,随从整齐,和亲戚本家相处还能说得过去。可现在我这副落魄模样,就算他们不嫌弃我,我自己都觉得没脸去。至于您说受过我恩惠的人,都是些穷人,哪有能力还钱?而且他们现在都去投奔有钱人了,怎么还会来我这儿?我要是去找他们,只会自讨没趣,何必呢!”

邻居见他说得心酸,便提议:“老爹,你这茶馆今天也没什么客人,趁着天气好,咱们去南门外逛逛吧。”盖宽有些为难:“逛逛是挺好,可我没钱做东啊。”邻居豪爽地说:“我带了点小钱,咱们吃顿素饭。”盖宽感激地说:“又让您破费了。”

盖宽叫来小儿子照看茶馆,自己跟着邻居老爹步行出了南门。在一家素菜馆,两人花了五分银子吃了顿饭。邻居老爹付了账,又给了小菜钱,随后一同走进报恩寺。他们在大殿南廊、三藏禅林、大锅等地方都游览了一番,还在门口买了一包糖,接着来到宝塔背后的一个茶馆喝茶。

邻居老爹感慨道:“现在世道变了,报恩寺的游人比以前少多了,就连这糖,买的人也不如二十年前多。”盖宽也长叹一声:“您七十多岁了,见过那么多事,现在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像我也会画几笔,要是虞博士那班名士还在,我何愁没饭吃?没想到现在竟落魄到这地步!”

邻居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丽花台附近有个泰伯祠,是当年句容的迟先生建造的。那年请虞老爷去主祭,可热闹了!我当时二十多岁,挤进去看,帽子都被人挤掉了。现在那祠堂没人照料,房子都快塌了。我们喝完茶,去看看吧。”

两人又吃了一碟牛首豆腐干,付了茶钱后,从冈子上走到雨花台左边。远远望去,泰伯祠的大殿,屋顶已经塌了半边。走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正在那儿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横躺在地上。走进祠堂,三四个乡下老妇人在台阶上挑荠菜,大殿的隔扇也都没了踪影。再往后走,五间楼房空荡荡的,楼板一块都不剩。

盖宽看着眼前破败的景象,痛心不已:“这么有名的地方,如今竟然荒废成这样,就没一个人愿意来修缮。那么多有钱人,花上千两银子去盖寺庙道观,却没一个肯来修圣贤的祠堂!”邻居老爹也叹息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好多古旧的器具,都收在楼下的大柜子里,现在柜子也不见了!”盖宽无奈地说:“这些旧事,说起来就让人难过,咱们回去吧。”两人便慢慢往外走。

邻居老爹提议:“咱们顺路去雨花台顶上看看吧。”站在雨花台绝顶,只见隔江的山色青翠欲滴,江上来往的船只,船帆桅杆清晰可见。一轮红日,缓缓地朝着山头沉落下去。两人欣赏完景色,才慢慢下山,进城回家。

此后,盖宽又继续卖了半年茶。到了第二年三月,有户人家愿意出八两银子的学费,请他去家里教书,他的生活这才迎来了一点转机。

还有一位奇人是个裁缝,名叫荆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了一家裁缝铺。他每天做完裁缝活儿,一有空就弹琴写字,还特别喜欢作诗。有些朋友不理解,问他:“你既然想做风雅之人,为什么还要干裁缝这行?怎么不结交些读书人呢?”

荆元认真地说:“我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只是因为喜欢,所以常常学习。再说,这裁缝手艺是祖辈传下来的,难道读了书、识了字,做裁缝就丢人了?而且那些读书人,想法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哪里愿意和我们交往?现在我每天能挣六七分银子,吃饱饭后,想弹琴就弹琴,想写字就写字,自由自在。不贪图别人的富贵,也不用看人脸色,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快活吗?”朋友们听了他这番话,也就不再和他亲近了。

有一天,荆元吃完饭,闲着没事,就独自踱步到清凉山。清凉山是城西一处十分幽静的地方,他有个老朋友于老者,就住在山背后。于老者既不读书,也不经商,他有五个儿子,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也二十多岁了。平日里,于老者带着儿子们打理一个大菜园。

菜园足有二三百亩,中间的空地上种满了各种花卉,还堆着几块形态各异的石头。于老者在旁边盖了几间茅草屋,亲手栽种的几棵梧桐树,如今树干都有三四十围粗了。于老者看着儿子们在菜园里劳作,自己就到茅屋里生火煮茶,悠闲地品尝着,欣赏园中的景色。

荆元走进园子,于老者热情地迎上来:“好久没见老哥了,生意很忙吧?”荆元说:“是啊,今天才忙完,特意来看您。”于老者笑着说:“正好煮了一壶茶,来尝尝。”说着,就斟了一杯递过来。荆元接过茶,喝了一口,称赞道:“这茶色香味俱全,您从哪儿取的这么好的水?”于老者说:“我们城西和你们城南不一样,到处的井水都能直接喝。”

荆元感慨道:“古人总说桃源是避世的好地方,可在我看来,哪用得着什么桃源?像您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城市中的山林里,简直就是活神仙啊!”于老者说:“可惜我什么都不会,哪像你会弹琴,多有意思。听说你现在琴技更好了,什么时候让我听听?”荆元爽快地说:“这有何难!您不嫌弃的话,明天我就带琴来。”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荆元才告辞离开。

第二天,荆元抱着琴来到菜园,于老者早已焚好一炉香在等候。两人见面后,又说了些闲话。于老者帮荆元把琴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而坐,于老者也在旁边坐下。荆元缓缓调好琴弦,开始弹奏起来。琴声铿锵有力,响彻林间,林中的鸟雀听到后,都纷纷停在枝头,静静地聆听。弹着弹着,曲调忽然变得凄凉婉转,于老者听着听着,不禁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从那以后,荆元和于老者时常往来,成为了知己好友。

看官,难道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值得载入《儒林外史》的贤人君子了吗?只是那些人没有得到朝廷的表彰,我也就不再多说了。究竟后来发生了怎样的表彰之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