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话说赖大带着贾芹出来后,一晚上都没什么动静,静静地等着贾政回来。那些女尼和女道士们重新进入园子,心里高兴极了,本想着到各处去逛逛,准备第二天进宫。没想到赖大吩咐看守园子的婆子和小厮,只给她们提供饮食,却一步都不准她们离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能干坐着等到天亮。园子里各处的丫头们虽然都知道拉来女尼们是为了宫里使唤,可也不太清楚具体的缘由。

到了第二天早上,贾政正准备下班,因为堂上发下来两省城工估销册子,需要立刻核查,一时间回不了家,便派人回来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后,你一定要查问清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用等我。” 贾琏接到命令,先是为贾芹感到一丝庆幸,可又一想:要是把事情办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又怕贾政起疑心,“倒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再去办,就算不符合老爷的心意,我也不至于承担太大的责任。” 主意已定,贾琏便进内院去见王夫人,陈述道:“昨天老爷看到匿名揭帖后很生气,把贾芹和女尼、女道士们都叫进府里查办。今天老爷没空过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让我来向太太请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所以我来问问太太,这件事该怎么办?” 王夫人听了,十分惊讶,说:“这是怎么回事!要是贾芹做出这种事,那还像咱们家的人吗!不过,那个贴揭帖的人也太可恶了,这些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呢。你到底问过贾芹有没有这回事了吗?” 贾琏说:“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想,别说他做没做,就算做了,一个人做了坏事,怎么会轻易承认呢?不过我觉得贾芹也不敢做这种事,他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用的,要是闹出了事,可怎么办呢?依侄儿的想法,要问清楚也不难,可要是问出来了,太太打算怎么处理呢?” 王夫人问:“现在那些女孩子在哪里?” 贾琏说:“都被锁在园子里呢。” 王夫人问:“姑娘们知道这件事吗?” 贾琏说:“大概姑娘们只知道是为宫里做准备,外面没说起别的事情。” 王夫人说:“那就好。这些人一刻也留不得。之前我就想打发她们走,都是你们说留着好,现在不是出事了吗。你就让赖大他们把人带走,仔细问问她们的本家还有没有人,把文书查出来,花上几十两银子,雇条船,派个可靠的人把她们送回本地,把文书一并归还,这样也就落得个无事。要是因为一两个不好,就把她们都押着还俗,那就太造孽了。要是在这里把她们交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但官媒把她们卖了赚钱,哪里会顾她们的死活呢。至于贾芹,你就狠狠地说他一顿。以后除了祭祀、办喜事,没事就别让他到这里来,小心撞到老爷气头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再跟帐房说一声,把这一项钱粮的帐销了。再派个人到水月庵,传达老爷的指示:除了上坟烧纸,要是有本家爷们到庵里去,不许接待。要是再传出一点不好的风声,就连老姑子一起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下来,出去把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这是太太的主意,让你这么去办。办完了,告诉我,我好去回太太。你赶紧去办吧。等老爷回来,你也按太太的话回禀。” 赖大听了,说:“我们太太真是菩萨心肠。这班人让人送回去。既然是太太的好心,那就得挑个靠得住的人。芹哥儿就交给二爷处置吧。那个贴揭帖的人,奴才想法子查出来,非得狠狠地收拾他不可。” 贾琏点头说:“好。” 立刻就去处置贾芹。赖大也赶忙把女尼们领出去,按照王夫人的主意去办理了。晚上贾政回家,贾琏和赖大向贾政回禀了事情的处理情况。贾政本就是个省事的人,听了之后也就不再追究了。只是那些无赖之徒,听说贾府放出二十四个女孩子,个个都起了心思。但那些女孩子最终能不能回家,还不知道结果,也不好胡乱猜测。

且说紫鹃见黛玉身体渐渐好起来,园子里也没什么事,又听说女尼们是为宫里使唤做准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到贾母那边去打听。正好碰到鸳鸯下来,两人就闲坐着说些闲话,紫鹃提起女尼的事。鸳鸯惊讶地说:“我都没听说,等会儿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 正说着,只见傅试家的两个女人过来给贾母请安,鸳鸯要陪着她们上去。那两个女人因为贾母正在睡午觉,就跟鸳鸯说了一声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哪家派来的?” 鸳鸯说:“真讨厌。他们家里有个女孩儿长得还不错,就跟献宝似的,老是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得有多好,心地多善良,懂礼貌,说话简洁明了,做活计手艺又巧,还会写会算,对尊长最是孝敬,对下人也很和气。一来就编出这么一大套,常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都烦死了。这几个老婆子真让人讨厌。偏偏我们老太太就爱听那些话。老太太也就罢了,还有宝玉,平常一见到老婆子就厌烦得很,可偏偏见到他们家的老婆子就不烦。你说奇怪不奇怪!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有好多人家来求亲,他们老爷都不肯答应,一心只想和咱们这种人家结亲才肯。又是夸奖,又是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说动了。” 紫鹃听了,愣了一下,便假装问道:“要是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给宝玉定下来呢?” 鸳鸯正打算说出原因,就听见上面有人说:“老太太醒了。” 鸳鸯赶忙上去了。

紫鹃只好起身出来,回到园子里。一边走,一边想:“难道天下就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惦记他,我也惦记他。我们家那位对宝玉更是痴心,看她那神情,心思肯定都在宝玉身上。三番五次生病,不就是因为这个吗!这家里金银财宝的事儿还闹不清楚,要是再添个什么傅姑娘,那可就更乱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位身上,可听鸳鸯这么说,感觉宝玉又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让我们姑娘白操心了吗?” 紫鹃本是为黛玉着想,可往下一想,自己也没了主意,不禁掉下泪来。想劝黛玉别瞎操心吧,又怕她烦恼;可看着她这样,又觉得可怜。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家操什么心!就算林姑娘真的配了宝玉,就她那脾气,也难服侍。宝玉脾气虽好,可也是贪多嚼不烂。我还劝别人别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往后,我就一心一意服侍姑娘,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这么一想,心里倒觉得清净了许多。回到潇湘馆,只见黛玉一个人坐在炕上,整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黛玉抬头看见紫鹃回来,便问:“你去哪儿了?” 紫鹃说:“我今天去看望姐妹们了。” 黛玉问:“是去找袭人姐姐了吗?” 紫鹃说:“我找她做什么。” 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口就说出来了,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倒茶去。”

紫鹃心里也暗暗好笑,出去倒茶。只听见园子里一片喧闹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倒茶,一边让人去打听。去打听的人回来说:“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有几棵都枯萎了,也没人去浇灌。昨天宝玉去的时候,瞧见枝头上好像长出了骨朵。大家都不相信,也没理他。可今天海棠花突然开得特别好,大家都很惊讶,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被惊动了,都来看花,所以大奶奶让人收拾园子里的败叶枯枝,那些人在那里传唤呢。” 黛玉也听到了这个消息,知道老太太要来,便换了衣服,让雪雁去打听,“要是老太太来了,马上告诉我。” 雪雁去了没多久,就跑回来说:“老太太、太太好多人都来了,请姑娘赶紧过去。” 黛玉简单照了照镜子,整理了一下鬓发,便扶着紫鹃来到怡红院。

只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平时睡觉的榻上,黛玉便说:“给老太太请安。” 然后退到后面,又见过了邢夫人、王夫人,回来和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互相问了好。只有凤姐因为生病没来;史湘云因为她叔叔调任回京,被接回家去了;薛宝琴跟着她姐姐回家住了;李家姐妹因为见园子里事情多,李婶娘带着她们在外面居住:所以黛玉今天只见到了这几个人。大家说笑了一会儿,谈论着这花开得奇怪。贾母说:“这花本应该在三月开,现在虽是十一月,但因为节气晚,还算十月,赶上小阳春的天气,这花因为暖和开了,也是有可能的。” 王夫人说:“老太太见多识广,说得对。这也不算稀奇。” 邢夫人说:“我听说这花已经枯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合时宜地开了,肯定有原因。” 李纨笑着说:“老太太和太太说得都对。依我这糊涂想法,肯定是宝玉要有喜事了,这花先来报信。” 探春虽然没说话,但心里想:“这花肯定不是好兆头。大凡顺应天时的就昌盛,违背天时的就衰败。草木也知道时运,不合时宜地开放,肯定是妖孽。” 只是不好说出口。只有黛玉听说可能是喜事,心里一动,便高兴地说:“当初田家有一棵荆树,三个弟兄分了家,那荆树就枯萎了。后来弟兄们被感动,又重新合在一起,那荆树也就繁茂起来了。可见草木也会随着人的情况而变化。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高兴,所以那棵树就开花了。”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很是高兴,便说:“林姑娘这个比方打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依我的主意,把这树砍了,肯定是花妖作怪。” 贾政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它,随它去吧。” 贾母听了,便说:“谁在这里乱说!人家有喜事好事,什么怪不怪的。要是有好事,你们享受;要是不好,我一个人担着。你们不许乱说。” 贾政听了,不敢再言语,尴尬地和贾赦等人走了出来。

贾母十分高兴,便让人传话到厨房,让他们赶紧准备酒席,大家一起赏花。还吩咐道:“宝玉、环儿、兰儿,你们每人都做一首诗来庆贺这喜事。林姑娘病刚好,就别让她费神了,要是她高兴,帮你们改改诗就行。” 又对着李纨说:“你们都陪我喝酒。” 李纨答应了一声 “是”,然后笑着对探春说:“都是你闹出来的。” 探春说:“又没让我们作诗,怎么成了我们闹的呢。” 李纨说:“海棠社不是你发起的吗,如今这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不一会儿,酒菜摆上,众人一边喝酒,一边都想着讨老太太欢心,说着各种让人高兴的话。宝玉上前,斟了酒,很快就作好了四句诗,写出来念给贾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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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何事忽摧颓,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贾环也写好了诗,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

贾兰恭恭敬敬地把诗誊写清楚,呈给贾母。贾母让李纨念: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

贾母听完,便说:“我不太懂诗,听起来倒是兰儿的诗好,环儿写得不太好。都过来吃饭吧。” 宝玉见贾母这么高兴,更是来了兴致。他突然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也死了,今天海棠又重新开花,我们院子里的这些人肯定都会好起来。可晴雯却不能像这花一样死而复生了。” 这么一想,顿时由喜转悲。可又想起前几日巧姐说凤姐要把五儿补到怡红院,说不定这花是为五儿开的,这么一想,又转悲为喜,依旧有说有笑。

贾母又坐了好一会儿,然后由珍珠搀扶着回去了。王夫人等人也跟着一起走。只见平儿笑嘻嘻地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来不了,就让奴才来服侍老太太、太太们,还带来两匹红绸,送给宝二爷用来包裹这花,当作贺礼。” 袭人上前接过红绸,拿给贾母看。贾母笑着说:“凤丫头做事就是不一样,让人看着既体面,又新鲜,还挺有趣。” 袭人笑着对平儿说:“回去替宝二爷谢谢二奶奶。要是有喜事,大家一起喜。” 贾母听了,笑着说:“哎呀,我都忘了,凤丫头虽然病着,可还是想得周到,送得也巧。” 说着,众人就跟着贾母离开了。平儿私下对袭人说:“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让你剪块红绸子挂在花上,应一应喜事。以后也别再把这花当作稀奇事到处乱说。” 袭人点头答应,送平儿出去,暂且不提。

再说那天,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休息,因为看到海棠花开,一会儿出来看看,一会儿欣赏欣赏,一会儿感叹一番,一会儿又喜爱不已,心中无数的悲喜离合,都寄托在这株花上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就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的衣服,外面罩上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因为换衣服匆忙,没把通灵宝玉挂上。等后来贾母走了,宝玉又换回原来的衣服。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挂着玉,便问:“那块玉呢?” 宝玉说:“刚才忙着换衣服,摘下来放在炕桌上了,我没带。” 袭人回头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到处寻找,却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说:“别着急,肯定在屋里。问问其他人就知道了。” 袭人以为是麝月等人藏起来逗他玩,便笑着对麝月等人说:“小丫头们,玩也得有个分寸。把那东西藏哪儿了?可别真弄丢了,要是丢了,大家都活不成了。” 麝月等人都严肃地说:“这是什么话!玩笑归玩笑,这种事可不能当儿戏,你可别乱说。你自己糊涂了吧,好好想想,放在哪儿了。这会儿又乱赖人。” 袭人见她们不像是开玩笑,便着急地说:“老天爷啊,小祖宗,你到底把它放哪儿去了?” 宝玉说:“我明明记得放在炕桌上的,你们再仔细找找。” 袭人、麝月、秋纹等人也不敢声张,大家偷偷地到处搜寻。折腾了大半天,一点线索都没有,甚至把箱子柜子都翻了个遍,实在没地方可找了,便怀疑是刚才进来的人捡了去。袭人说:“进来的人谁不知道这玉就像性命一样重要,谁敢捡了去呢。你们先别声张,赶紧到各处问问。要是有姐妹们捡了逗我们玩,你们给她磕头,把玉要回来;要是小丫头偷了去,问出来也别告诉上头,不管拿什么跟她换,把玉换回来就行。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玉,可比丢了宝二爷还严重呢。” 麝月和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追出来嘱咐道:“刚才在这里吃饭的人先别问,要是找不到,再惹出些麻烦,就更糟了。” 麝月等人按照袭人的话,分头到各处询问,可每个人都表示不知道,大家都又惊讶又疑惑。麝月等人回来,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宝玉也吓傻了。袭人急得只是干哭。玉没处找,又不敢回禀上头,怡红院里的人都吓得像木雕泥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