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词曰:
神明洞察一切,却难以消除奸猾狡诈之人的心思。国法彰显威严,也无法杜绝凶顽之辈的恶行。
损人利己,终究不是长久的打算;害众成家,哪能是长远的计谋。
福运源于善行和吉庆,皆因高尚的德行而生;灾祸导致伤财,都是因为不仁不义而至。
知廉耻的人,不会遭受灾祸;举荐贤能的人,必有荣华富贵之地。
行慈尽孝,是后代昌盛繁荣的根基;心怀嫉妒和奸恶,是终身的祸患。
广施恩惠,人生何处不相逢;多结冤仇,狭路相逢难回避。
话说这段言语,是劝人多行善事,就会遇到善报,行恶事就会遭遇恶果。这里所说的,是张都监听了张团练的教唆和嘱托,为蒋门神报仇,贪图贿赂,设下这条毒计,想要陷害武松的性命。在武松被判决之后,张都监又派人买通了两个押送公人,还让蒋门神的两个徒弟协助公人,打算在路上结果武松的性命。谁能想到,这四个人反倒都被武松杀死在飞云浦。当时武松站在桥上,沉思了许久,心中满是怨恨,怒不可遏:“不杀了张都监,如何能出这口恶气!” 于是,他在尸体旁边解下腰刀,挑了一把好的挂在腰间,又拿起一条好朴刀,再次径直返回孟州城里。
武松进入城中时,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但见:
十字街上灯火辉煌,九曜寺中香烟缭绕,钟声回荡。一轮明月高悬青天,几点稀疏的星星在碧空中闪烁。六军营内,呜呜的画角声频频吹响;五鼓楼头,点点铜壶的滴水声清晰可闻。四周弥漫着沉沉的夜雾,昏昏然笼罩着舞榭歌台;三市的寒烟,隐隐约约遮蔽了绿窗朱户。成双成对的佳人回到绣幕之中,双双士子掩上书房的帷幕。
当下,武松进入城中,径直来到张都监后花园的墙外,那里有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上潜伏下来,听到马夫还在衙门里,没有出来。正看着,只见 “呀” 的一声,角门打开了,马夫提着灯笼走出来,随后便关上了角门。武松躲在黑影里,听着更鼓,此时已敲过一更四点。马夫给牲口上好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褥,脱掉衣裳,上床就睡。武松故意去推那门,弄出声响,马夫大声喝道:“老爷刚睡下,你要偷我的衣裳,也太早了点吧。” 武松把朴刀靠在门边,抽出腰刀拿在手里,又 “呀呀” 地推门。马夫实在忍不住,就赤条条地从床上跳起来,拿起搅草棍,拔开门栓,正要开门,被武松顺势一推,门开了,武松冲进去,一把揪住马夫的脑袋。马夫正要喊叫,在灯影下看到明晃晃的一把刀,顿时吓得软了八分,嘴里只喊了一声:“饶命!” 武松问道:“你认得我吗?” 马夫听出声音,才知道是武松,连忙叫道:“哥哥,这事与我无关,你饶了我吧!” 武松说:“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张都监现在在哪里?” 马夫说:“今天他和张团练、蒋门神三人喝了一天酒,现在还在鸳鸯楼上喝着呢。” 武松问:“这话是真的吗?” 马夫说:“小人要是说谎,就长疔疮烂死。” 武松说:“既然如此,那可饶你不得!” 手起一刀,把马夫杀了,砍下他的头,一脚踢开尸体。
武松把刀插入刀鞘,借着灯影,从腰里解下施恩送的棉衣,拿出来,脱掉身上的旧衣裳,穿上那两件新棉衣,紧紧地系好,把腰刀和刀鞘挂在腰间。又用马夫的一床棉被包好散碎银两,装在缠袋里,挂在门边。然后把两扇门立在墙边,先吹灭了灯火,闪身出来,拿起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去。
此时月光皎洁,照耀如同白昼。武松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跳进墙内,先去打开角门,搬开了门扇,又翻身进去,轻轻地掩上角门,把门栓都提了进去。武松朝着有灯光的地方看去,发现那里正是厨房。只见两个丫鬟正在汤罐边抱怨,说道:“伺候了一天,他们还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喝!那两个客人也不知羞耻,都醉成那样了,还不肯下楼去歇息,说个没完没了。” 两个丫鬟正小声地嘟囔着,武松把朴刀靠在一旁,抽出腰里那把带血的刀,用力一推门,“呀” 的一声,门开了,武松冲进去,先揪住一个丫鬟的发髻,一刀就把她杀了。另一个丫鬟刚要跑,两只脚却像钉住了一样,想要喊叫,嘴里却像哑巴了似的,完全被吓呆了。别说这两个丫鬟,就是旁人见了,也会惊得说不出话来。武松手起一刀,也把这个丫鬟杀了,然后把两具尸体拖到灶前,熄灭了厨下的灯火,借着窗外的月光,一步步摸索着进入堂屋。
武松以前在衙门里进出惯了,对这里的路很熟悉,径直来到鸳鸯楼的楼梯边。他蹑手蹑脚地摸上楼,早听到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在说话。武松在楼梯口听着,只听到蒋门神不停地夸赞,说:“多亏了相公帮小人报了冤仇。日后一定重重报答恩相。” 张都监说:“要不是看在我兄弟张团练的面子上,谁肯干这种事!你虽然花了些钱财,却也把那家伙安排得妥妥当当。这会儿他们多半已经得手了,那家伙想必已经死了。只吩咐他们在飞云浦结果了他。等明天早上那四个人回来,就见分晓了。” 张团练说:“这一夜四个人对付他一个,有什么搞不定的!再来几个性命也得丢了。” 蒋门神说:“小人也吩咐徒弟了,让他们就在那里下手,完事了赶紧回来回报。” 正是:
暗室中的恶行从来不可欺瞒,古往今来的奸恶之人都将被诛灭。
金风还未吹动,蝉却已先察觉,暗中送来无常,让人死都不知道。
武松听了,心头那股无名怒火直冲三千丈,仿佛要冲破青天。他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冲进楼中。只见楼里点着三五支画烛,明亮耀眼,一两处月光透进来,使得楼上十分明朗,面前的酒器都还没收拾。蒋门神坐在交椅上,一看见是武松,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心肝五脏都好像提到了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刚要挣扎,武松早一刀砍下去,劈在他脸上,连人带交椅都被砍翻了。武松转身回过刀来,这时张都监才刚能动弹一下脚,被武松当时一刀,从耳根连脖子砍下去,“扑” 的一声倒在楼板上。两个人都在挣扎着活命。张团练毕竟是武官出身,虽然喝醉了,还有些力气,见两个人被砍倒,知道跑不掉了,便提起一把交椅砸过来。武松早伸手接住,顺势一推,别说张团练喝醉了,就算他清醒的时候,也敌不过武松的神力,“扑” 的一声向后倒去。武松赶上去,一刀先剁下他的头。蒋门神力气大,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武松左脚飞起,一脚把他踢得翻了个筋斗,按住他也割下了头。武松转身,又把张都监的头也割了下来。
武松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接连喝了三四杯。然后从尸体上割下一片衣襟,蘸着血,在白粉墙上写下八个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他把桌子上的银酒器皿踩扁了,揣了几件在怀里。正要下楼,只听到楼下夫人的声音喊道:“楼上的官人们都醉了,快派两个人上去搀扶。” 话还没说完,就有两个人上楼来了。武松闪到楼梯边一看,原来是张都监的两个亲随,就是前几天捉拿武松的人。武松在黑暗中让他们过去,却拦住了他们的退路。两个人走进楼中,看到三具尸体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就好像头顶的天灵盖被劈开,倒下半桶冰雪水一样。他们刚要转身,武松跟在后面,手起刀落,早砍倒了一个。另一个立刻跪下求饶,武松说:“饶你不得。” 揪住他,也砍了头。这一番厮杀,血溅画楼,尸体横陈在灯影之下。武松说:“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不过是一死。” 提着刀下了楼。
夫人问道:“楼上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 武松抢到房前,夫人看见一条大汉进来,还问道:“是谁?” 武松的刀早已飞起,劈在夫人的面门上,夫人倒在房前呻吟。武松按住她,正要割头,却发现刀砍不进去。武松心中疑惑,借着月光看那刀,已经砍出了许多缺口。武松说:“难怪割不下头来。” 便抽身到后门外去拿朴刀,丢掉那把缺了口的刀,再次翻身进入楼中。只见灯亮着,之前那个唱曲的养娘玉兰,带着两个小丫鬟,拿着灯看到夫人被杀死在地下,才叫了一声:“苦也!” 武松握着朴刀,朝着玉兰的心窝刺去。两个小丫鬟也被武松用朴刀刺死,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武松走出中堂,把门栓拴好前门,又进去找到两三个妇女,也都在房里把她们刺死了。武松说:“这下我才心满意足了。” 有诗为证:
都监贪婪的行径实在可耻,胡乱施展奸计结下深仇。
岂知天道能够明察秋毫,让他血溅横尸在画楼之上。
武松说:“赶紧走吧。” 他扔掉刀鞘,提着朴刀,来到角门外。在马院里解下缠袋,把怀里踩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系在腰上,迈开大步,倒提着朴刀就走。到了城边,武松寻思道:“要是等城门开,肯定会被抓住,不如连夜越城逃走。” 于是,他从城边爬上城墙。这孟州城是个小地方,城墙并不太高。武松在女墙边,先把朴刀虚按一下,刀尖朝上,棒梢向下,猛地一跳,用朴刀一撑,就站在了城濠边。在月光下看水,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中旬,各处的水泉都干涸了。武松在城濠边脱掉鞋袜,解下腿上的绑腿和护膝,把衣服扎好,从城濠里走到了对岸。他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两双八搭麻鞋,便拿出来穿上。听城里的更点,已经敲过四更三点。武松说:“这口恶气今天总算出痛快了。这地方虽然好,但不是久留之地,还是赶紧离开吧。” 他提着朴刀,朝着东边的小路走去,一口气走了一整夜。天色朦朦胧胧,还没有完全亮起来。
武松奔波了一整夜,身体疲惫不堪,棒疮发作,疼痛难忍,实在支撑不住了。远远望见树林中有一座小古庙,他赶忙跑进去,把朴刀靠在一旁,用包裹当作枕头,翻身就睡。刚要闭眼,突然看见庙外伸进两把挠钩,一下就把他钩住了。紧接着,两个人冲进来,将武松死死按住,用绳索捆绑起来。那四个男女说道:“这汉子长得挺壮实,正好送给大哥。” 武松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被这四个人抢走了包裹和朴刀,像牵羊似的,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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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人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看这汉子浑身是血,从哪儿来的?莫不是做贼被人打伤了?” 武松默不作声,由着他们议论。没走三五里路,就到了一所草屋前,他们把武松推进屋里。在旁边一个小门里,点着一盏灯,四个男女把武松的衣服扒掉,绑在亭柱上。武松一看,灶边的梁上竟然挂着两条人腿,心里暗自叫苦:“我这是撞上杀人越货的强盗了,死得不明不白!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孟州府自首,就算被砍头,好歹还能留个清白名声。”
这时,那四个男女提着包裹,大声喊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抓到一个好货!” 只听见前面有人回应:“来了!你们别动手,我自己来处理。”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走进屋后。武松仔细一看,前面的妇人竟是母夜叉孙二娘,后面的大汉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四个男女吓了一跳,赶紧解开绳索,把衣服还给武松。武松的头巾已经被扯碎了,他们便找了个毡笠子给他戴上。之后,把武松请到前面的客席,行礼之后,张青十分惊讶,连忙问道:“贤弟,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武松长叹一口气,说道:“一言难尽啊。自从和你分别后,我到了牢城营,多亏施管营的儿子金眼彪施恩,他对我一见如故,每天好酒好肉招待我。原来,他在城东快活林有一家生意兴隆的酒肉店,却被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仗着权势强行霸占了。施恩向我哭诉,我路见不平,醉打了蒋门神,帮他夺回了快活林。因此,施恩对我敬重有加。后来,张团练买通张都监,设计陷害我,让我做他的亲随,实际上是为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夜里,他们谎称有贼,把我骗进府里,事先把银酒器皿放进我的箱笼,诬陷我是贼,把我押送到孟州府。我被迫招供,关进了牢里。幸好施恩上下打点,我才没受太多苦。还有当案的叶孔目为人仗义疏财,不愿陷害无辜。牢里的康节级和施恩关系很好,他们两人全力帮我,六十日期满后,我被脊杖二十,发配恩州。昨晚出城后,没想到张都监指使蒋门神派两个徒弟和押送的公人,打算在路上杀了我。在飞云浦的僻静处,他们正要动手,我先一脚把两个公人踢进水里,又追上那两个家伙,用朴刀把他们都杀了,扔在水里。我越想越气,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就又回到孟州城。夜里一更四点,我先在马院里杀了一个养马的,翻墙进府,在厨房里杀了两个丫鬟,然后直奔鸳鸯楼,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都杀了,还砍了两个亲随。下楼后,又把他的老婆、儿女、养娘都杀了。之后,我连夜逃走,翻墙出城,走了一整夜。实在太累了,棒疮又疼得厉害,走不动了,就到一个小庙里休息,结果被这四个人绑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