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60章 东京汴梁(第2页)

议论声虽低,却清晰地传入刘然耳中。

他静静地站在廊檐的阴影里,目光穿透那飞扬的尘土与炫目的珠光,落在紫檀车驾那晃动的鲛绡帷幕上。

刘然的眼神骤然变得深沉。

他想起了庆州那些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因缴不起将门额外摊派的“保境钱”而被鞭笞驱赶、甚至卖儿鬻女的农户。想起了湟州河渠边那些挥汗如雨、只为搏两百亩薄田便觉是上天恩赐的新募弓箭手。想起了青山寨被层层克扣的军饷。而眼前这奢华马车上一颗随意的珠子,其价值或许便抵得上青山寨数千人两三年的花销了吧!

“哼,乡下来的土包子,看傻眼了吧?”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汴京腔调、充满优越感与鄙夷的声音,突兀地在刘然身侧响起。

刘然侧目。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许,身材干瘦,穿着一件半旧的常服,而那常服已浆洗得发白,袖口与肘部已磨出毛边,隐隐透出内里的补丁。

此刻这人,一双细长眼睛正斜睨着他与种贞,尤其在看着自己那身边塞常服、以及在还有黝黑粗糙的面庞上停留,嘴角撇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见此,刘然似有明白了些什么。

而那人看刘然看他,更是得意,下巴抬得更高,仿佛远去的马车是自家的一样,用鼻孔哼了一声,指着那远去的煊赫车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然脸上:“瞧见没?你这乡下人怕是从没见过吧。那可是朱勔朱相公的仪仗!知道那拉车的马是什么来头么?西域大宛的来的!那车顶四颗珠子瞧见没?夜明珠!夜里能自个儿放光!随便抠下一颗,够你们这些乡下人吃十辈子!”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仿佛那富贵是他家的一样:“还有那些开路的仆从,可都是从禁军里出来的,就你这身板,怕不是挨不了一拳。”

他的声音又尖又响,带着一种扭曲的自豪感,仿佛汴京人的身份,天然便让他分享了这份泼天权贵的荣光。周围几个同样避在廊下的本地人,虽未附和,却也露出几分与有荣焉的矜持笑意,看向肤色黝黑如老农的刘然和种贞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种贞眉头微蹙,显然不悦此人粗鄙无状,随即拦在刘然身前。

而后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中年男子身上,从他那双细长却带着浑浊市侩的眼睛,滑过他因激动而挥舞的双手,那双手指节粗大变形,掌心与指根处覆盖着一层厚厚发黄的老茧,尤其拇指与食指内侧,茧子更是厚硬如铁,边缘甚至有些龟裂翻卷。

这绝非养尊处优之手,而是长年累月操持重物、磨损挤压的痕迹。

随后种贞的目光又扫过男子的衣领,在那领口内侧,一道不易察觉的、洗得发白的墨线印痕,那是毫无疑问是苦力为扛活方便,在领口内侧缝制耐磨垫布留下的印记,即便垫布早已拆去,这印痕却如耻辱的烙印般顽固留存。再看他那兴奋得唾沫横飞的神态,眼底深处却掩藏着一丝长期困顿挣扎留下的焦虑与虚张声势的色厉内荏。

种贞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轻易击破了那人聒噪的炫耀:“你这双手,茧厚如甲,指节粗大,是长年拉纤,还是扛包卸货所致?衣领内侧那道墨线印痕,可是做力夫时缝垫布所留?”

还在唾沫横飞、沉浸在“分享”朱相公富贵荣光中的汴京男子,此刻顿时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

就连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那种仿佛扭曲了的自豪瞬间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像是被人当众扒下遮羞布的羞恼与涨红!

“你……你胡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将布满厚茧的手猛地缩回袖中,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掩住衣领,色厉内荏地吼道:“老子……老子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祖上三代都是!你……你这外乡来的懂个屁!敢污蔑老子?!”

就在这时,那煊赫车队末尾,一名落在后头、似乎是负责殿后清道的健壮车夫,正挥着鞭子驱赶一个因腿脚不便、躲避稍慢的老汉。

鞭梢带着破空尖啸,“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在老汉背上!老汉惨叫一声,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难以起身。

“不长眼的老东西!冲撞相公车驾,找死么!”车夫恶声恶气骂道,扬鞭欲再抽。

那自称“祖上三代汴京人”的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鞭声和惨叫吓得浑身一哆嗦,方才的羞恼瞬间化为惊恐,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仿佛生怕那鞭子下一个就落到自己身上。

站在刘然身前的种贞,则是将方才那人,从傲慢炫耀到羞恼退缩再到惊恐畏惧的丑态尽收眼底,忍不住嗤笑一声。

在种贞身后的刘然,则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男子因恐惧而瑟缩的模样,看着那车夫趾高气扬的跋扈,看着地上被鞭打的老汉,以及那些禁军出身的奴仆。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

他目光越过喧嚣人群与招摇彩幌,凝注于河面。

在那里千帆竞渡,舳舻相接。

沉重的漕船吃水极深,船舷几乎与浑浊的河水齐平,满载着江南的稻米、江淮的盐铁、蜀地的绢帛、东南的海货……无数船工赤裸着古铜色的脊背,在灼热的日头下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汗如雨下,推动着巨大的货船逆流而上。

船橹搅动水流,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啦声,与两岸鼎沸的人声、车马声交织,汇成这汴梁城赖以生存的、永不停歇的巨大喘息。

蔡河、广济河、汴河三条运河,也就是这三条运河,承载起了汴京泼天的繁华。

然而没人知道,一旦若是烽烟起于东南,强敌控扼淮泗,铁骑踏碎漕运枢纽,这三条温驯流淌、带来无尽财富的血管,立时便会化作勒紧大宋皇城咽喉的绞索!

到那时,这看似繁华的汴京,以及城内的百万生民,将吃不到江南的一粒米,穿不上蜀中的一匹绢。

汴梁,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煌煌帝都,实则如沙上之塔,根基尽悬于这三条水脉之上。

此刻,刘然的视线,下意识地扫向河岸高处。

那是负责拱卫漕运、稽查河关的军巡铺所在。

几名身着禁军号衣的军士懒散地倚在望楼栏杆旁。阳光刺眼,他们眯缝着眼,目光并未投向河面繁忙的船只,反而追逐着河畔画舫上隐约传出的、带着脂粉气的娇笑。

其中一人,似乎昨夜宿醉未醒,眼皮浮肿,脸色青白,正打着哈欠,腰间的制式佩刀松松垮垮地挂着,刀鞘上沾满了泥点和灰尘。

另一人则与岸上某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遥遥调笑,挤眉弄眼,脚步虚浮地来回踱着,下盘轻飘,仿佛踩在棉花上。

从战争锤炼而出的本能,让刘然的能够瞬间看出,这些军士步履间的破绽。

这些哪里还是一群能够厮杀的武人,分明是下盘虚浮,气息不稳,眼神浑浊涣散,早被酒色淘空了筋骨!

这等人,莫说临阵杀敌,怕是连拔刀的力气与胆气都已消磨殆尽!

刘然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更远处,皇城方向那巍峨宫阙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三万禁军?

真宗皇帝在位之时,禁军精锐犹存,号称二十万虎贲!那是澶渊城下逼退契丹铁骑的锋芒,是大宋仍旧不从汴梁迁都的底气!

然而百年承平,高官厚禄,笙歌燕舞……到如今,空额吃饷,武备松弛,真正堪战之兵,尚存几何?

三万人?这三万人中,又有多少是如眼前河巡军士这般,早已被汴梁的脂粉香风蚀空了魂魄,消磨了爪牙?怕是连手中的刀,都已忘了如何饮血!

刘然比谁都清楚,这煌煌帝都,这“王道乐土”,看似金城汤池,实则内里早已被蛀空!

它赖以生存的血脉暴露无遗,而守护它的爪牙,却已钝朽不堪!

这繁华,更是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空中阁楼,只需一阵来自北方的朔风,或是一把来自东南的战火……

“勉之?”种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打断了他冰冷的思绪。

她敏锐地捕捉到刘然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冷峭与摇头的动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河巡铺上那几个不成器的军士。

而后再次将手中的房契向前递了递:“勉之?京城便是如此,贵胄云集,气派自然不同。莫要多想。这处宅子你先收下,安顿下来要紧。”

刘然将适才的所想,暂时抛却。

他转过头,看向种贞,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多谢种娘子了。”

刘然伸出手,十分坦然的接过了那份房契。

桑皮纸入手微凉,与刘然脸上真诚的笑容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