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血荐轩辕(第2页)
“朝堂衮衮诸公!”陈东猛地抬手指向脸色铁青的刘正夫,指尖因激愤而剧烈颤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如今,满朝朱紫,竟无一人劝谏!唯一直言敢谏的御史中丞王安中王公!因何被贬黜御史台,调任有名无实的翰林学士?!御史台!那纠劾百官、肃清吏治的御史台,已成奸臣蔡京一党之喉舌!言路断绝,朝堂之上,一片污浊!长此以往,国事尚有可为乎?!此非亡国之祸而何?!此乃自掘坟墓,自毁长城!”
陈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两行滚烫的清泪,终于无法抑制汹涌而下。那不是怯懦的泪水,而是为一个千年道统即将断绝的深切悲恸,为一个煌煌大宋正滑向深渊的锥心泣血!
他仿佛看到朝堂之上,道官们峨冠博带,手持拂尘,指点江山,将儒家经典弃如敝屣;太学之内,潜心经史的学子被排挤冷落,取而代之的是只知炼丹画符、夸夸其谈的道流;科举场上,策问不再关乎民生疾苦、治国安邦,而是充斥着玄之又玄的符箓斋醮……整个大宋在香火缭绕与奸佞的推波助澜下,万劫不复!
“妖言惑众!狂妄悖逆!还不快将此狂生拿下!”刘正夫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他脸色由青转紫,由紫转黑,指着陈东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尖利变形。
他知道,他完了!太学魁首,当着所有太学生和博士的面,发出如此惊世骇俗、直指官家和当朝宰辅的控诉!此事一旦传开,他的仕途,都将岌岌可危!他必须立刻将事态压下去!
“住口!陈东!你疯了吗?!”“快拦住他!休得胡言!”几位博士如梦初醒,惊骇欲绝地嘶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他们看着这个平日里品学兼优、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学生,此刻如同一个疯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庭院中早已乱作一团。数百名太学生,心思各异,形同百态。
有人面露惊恐,悄悄缩向人群后方,生怕被这滔天巨浪波及,只想明哲保身。
有人则对陈东投去鄙夷和嘲讽的目光,低声嗤笑:“愚不可及!大好前程,竟自毁于此!当真读书读傻了!”
那些平日视陈东为劲敌的上舍生,此刻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暗快意。
然而,亦有不少热血未泯的学子,看着台上那泣血控诉的身影,听着那字字诛心的言辞,只觉得胸中一股压抑已久的悲愤与共鸣被点燃。
他们脸色涨红,双拳紧握,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既有对陈东的敬佩,更有对自身懦弱的羞愧和对这浑浊世道的愤怒!他们知道陈东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可他们不敢说!
“拿下!快拿下这妖言惑众的狂徒!”刘正夫几乎是在咆哮,声嘶力竭。
几名负责维持太学秩序的护院兵丁,早已闻声赶到,此刻得了严令,硬着头皮拨开人群,朝着陈东扑来。他们脸上也带着为难和惶恐,这些可都是金贵的太学生,伤着谁他们都担待不起。
“谁敢动他!”
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炸响!赵呈双目赤红,猛地从人群中冲出,张开双臂,死死挡在了陈东身前!他的身体因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赵呈的挺身而出,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保护陈魁首!”
“不许抓人!”
“让他说完!”
人群中,那些被悲愤点燃的热血青年,终于爆发了!他们不再犹豫,不再恐惧!十几人,几十人!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啦啦涌上前去!他们有的抱住了兵丁的腰,有的死死拖住兵丁的手臂,有的挡在兵丁前进的路上!这些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反了!反了!你们都要反了吗?!”刘正夫在高台上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博士们更是急得跳脚,徒劳地喝骂着。
兵丁们被众多学子纠缠住,如同陷入泥沼,寸步难行。他们不敢下重手,推搡间显得笨拙而狼狈。一个兵丁用力想甩开抱着他胳膊的学子,那学子被甩得一个踉跄,却立刻又扑上来死死抱住。场面混乱不堪。
就在这混乱的僵持中,陈东的目光缓缓扫过高台上惊怒交加的刘正夫和博士们,扫过那些或恐惧、或鄙夷、或愤怒、或麻木的同窗。
“枉你们饱读圣贤之书!”陈东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博士的心上,“朝廷奸佞辈出,妖道横行,官家受惑于深宫!尔等身负传道授业解惑之责,却甘为犬儒,缄口不言,甚至助纣为虐!只知趋炎附势,只求自身富贵安稳!尔等…尔等可还配称读书人?!可还对得起孔孟先圣?!对得起这煌煌太学匾额?!”
字字诛心!句句如鞭!
被他怒斥的博士们,有的面红耳赤,羞愤交加;有的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眼神躲闪,不敢与之对视;有的则恼羞成怒,指着陈东破口大骂:“狂徒!悖逆!快堵住他的嘴!”
兵丁们在严厉催促下,终于狠下心来,奋力推开或甩脱纠缠的学子。几个学子被推倒在地,衣衫凌乱,却仍挣扎着想要爬起阻拦。混乱中,兵丁终于冲破了人墙,数只粗壮的手掌,带着风声,朝着陈东的肩膀和手臂狠狠抓来!
千钧一发之际!
陈东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浮现出一抹惨烈而决绝的笑容,如同夕阳即将落下的余晖,悲壮而刺目。
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抓来的手掌,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
“诸君且看!”陈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刺破混乱,直冲云霄!他猛地从怀中抽出一物!
是一幅折叠红白之物,那赫然是血书!
淋漓的血迹尚未干透,在日光下触目惊心!
“当今天子!”陈东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响,带着一种为道殉身的信念,“初登大宝之时,罢黜奸佞,诏求直言,整顿吏治,开源节流!何等英气勃发,何等励精图治!天下士民,谁不翘首以盼一代中兴明主?!”他的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光芒,脑海里闪过父亲曾对他所说的往事,陛下不惜碎衣,臣又岂惜碎首以报陛下。
“然!蔡京、王黼、林灵素!此等奸佞宵小,以妖言邪术蒙蔽圣聪,惑乱君心!阻塞言路,隔绝内外!官家身居九重,被重重妖氛所困,难闻民间疾苦,难见朝堂之污浊!非官家之过,乃奸臣之罪!”
“尔等!”他的双眼直视着刘正夫、博士、兵丁、所有太学生,“尔等却罔顾君父受惑!坐视妖氛蔽日!罔顾江山社稷倾颓在即!”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幅刺目的血书之上:“今日!以我血荐轩辕!醒君王!”
话音未落!
寒光乍起!
腰间那柄长剑,迅速拔出!清越的剑鸣声尚未在众人耳中消散!
场上所有太学生便见到,他狠狠划过他自己的咽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的喧嚣、混乱、怒骂、惊呼……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那一道凄厉到极致的剑光,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双眼中。
噗!
滚烫的鲜血,宛如喷泉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浓稠的赤色弧线!
那鲜血喷溅得如此之高,如此之远!
几点滚烫的血珠,如同红梅,溅落在地面,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更多的鲜血从他大动脉中冲泄而出,化作血泊。
陈东的身体,如同被狂风吹折的青松,保持着挥剑的姿势,僵直了一瞬。
只听“砰!”的一声,直挺挺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声音,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血,还在汩汩地从那道致命的创口中涌出,那柄沾满主人热血的长剑,脱手而出,当啷一声掉落在血泊旁,剑身兀自嗡鸣震颤。
庭院之中,死寂如坟。
数百人僵立原地。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惊骇、恐惧、茫然、震悚、难以置信……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树木清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如同利刃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呕……”有人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元礼兄…元礼兄……”有与陈东相熟的学子,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地,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涕泪横流。
更多的人则是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惊恐地看着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泊和血泊中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年轻躯体。
潘良贵呆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他手中那份记载着青山寨大捷的邸报,不知何时已飘然落地。
那“斩首数千”、“阵斩敌酋”的字样,此刻在那刺目的猩红映衬下,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苍白、如此……微不足道。
他死死地盯着陈东那张失去生气的苍白脸庞,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茫然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高台之上,尚书右仆射刘正夫,这位位极人臣的当朝宰辅,身体晃了两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他下意识地抬手,却不知伸向何处。
随即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的往后跌去。
他知道,自己的仕途都随着陈东喷溅的这腔热血,彻底葬送了。
太学魁首血溅,舆论会将他彻底淹没!
几名博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的直接瘫软在地,有的扶着柱子瑟瑟发抖,连滚带爬地远离高台边缘,远离那片鲜红刺眼的血泊。
赵呈是第一个扑到陈东身边的。
他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溅起几点血花。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堵住陈东颈间那还在汩汩冒血的恐怖伤口,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什么。但那温热的的血液,依旧顽固地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他的双手、他的衣袖,他堵不住,他怎么也堵不住!
“元礼…元礼啊……”赵呈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压抑的呜咽最终化为撕心裂肺的嚎啕。
他将额头抵在陈东尚有余温的胸口,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挚友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他后悔了,他后悔没有更坚决地阻拦,后悔没有和挚友并肩站得更前。
混乱,如同瘟疫般在死寂后迅速在太学中蔓延开来。
有学子失魂落魄地向外奔逃,只想立刻逃离这充满刺鼻血腥的地方。
有人则围拢过来,看着血泊中的陈东和痛哭的赵呈,脸上写满了悲戚。
护院的兵丁们此刻完全傻了,呆立原地,手足无措。他们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更不知该如何处理一位自杀的太学魁首。
太学博士们强撑着,声音发颤地指挥着:“快…快抬下去…叫医官!叫医官啊!”
然而谁都知道,颈间那样巨大的创口,神仙难救。这呼喊,更像是一种不知所措后的反应。
西边吹过的烈风,穿过,卷太学的庭院,刮起几片凋零的槐花,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青石板。
那幅静血书静地躺在血泊里。
太学之内,哭声、喊声、混乱的脚步声交织一片。
而太学之外,汴梁皇城内的紫宸宫。
道君皇帝的龙案,此刻空无一人,唯有堆叠如山的奏疏。
其中有一份来自西北经略司的军报,被随意地压在一角。
隐约见到几个潦草,却力透纸背的三个字迹。
青山寨!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