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颜尽处是君心
永平二十一年,冬夜。*w.a,n_z\h?e,n¢g?s¨h-u/k′u\.!c′o?m~
雨,下得毫无章法。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连成一片令人心慌的鼓噪,又顺着檐角滚落,在窗下积起浑浊的水洼。寒风从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烛火在案头剧烈地跳动挣扎,将满屋的阴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像一群无声狞笑的魑魉。
药气浓得化不开,苦涩得呛人,混杂着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腑上。这气味源自屋子中央那只架在炭火上的药鼎。鼎身古朴黝黑,鼎口氤氲翻滚着浓稠如墨的药汁,每一次沸腾都发出沉闷的咕嘟声,带起一股更加刺鼻的腥苦。
江见微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一株不肯折腰的青竹,唯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那硬壳下包裹着的、早己不堪重负的筋骨。炭火在她面前跃动,将那张年轻却异常苍白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颊边,嘴唇干裂,一丝血色也无。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药鼎上,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那翻滚的墨汁里,翻滚着她全部的希冀和绝望。
“世子……”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唤,几乎被屋外的雨声和鼎内的沸腾吞噬。她伸出手,那是一只本该纤细秀美的手,此刻却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和烫疤,指节因为长久的劳碌而微微变形。她拿起搁在一旁的短匕,锋刃在昏暗烛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没有半分迟疑,刀尖精准地刺入自己左臂内侧。皮肉被割开的细微声响被雨声覆盖,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那股锐痛瞬间沿着神经窜上头皮。血,带着她身体里最后一点温热,涌了出来,沿着小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入那鼎中翻滚的墨色药汁里。暗红的血珠甫一接触滚烫的药液,便如投入沸油的水滴,瞬间化开,消失无踪,只激起一股更加腥甜、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
鼎中的药液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一分,翻滚得更加剧烈,像是无数只怨毒的眼睛在鼎中睁开。江见微额角的青筋因为剧痛而绷紧凸起,但她咬紧牙关,连一声闷哼都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她再次探手,从旁边一个特制的、不断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玉盒中,捻起一小撮深紫色的粉末。那粉末细如尘埃,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幽光,仿佛来自幽冥地府。这是最后一位药引——九幽寒魄。其性至阴至寒,更蕴含剧毒,稍有不慎,沾染一丝,便是穿肠蚀骨的下场。
她的指尖因为那粉末的寒气而瞬间变得青紫。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撮粉末投入鼎中。
“滋——”
一声尖锐刺耳的异响骤然炸开!鼎中药液猛地向上翻涌,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紫黑色烟雾腾空而起,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首扑江见微面门!
“呃!”她下意识地偏头躲避,但终究慢了一步。那诡异的紫黑烟雾如同活物,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强烈的腐蚀性,狠狠撞上她的左颊!
剧痛!
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仿佛有千百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皮肉,又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紧接着是万蚁啃噬般的麻痒和深入骨髓的冰寒。左半边脸颊的皮肤如同被投入强酸,发出细微而恐怖的“滋滋”声。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她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左脸,指甲深深掐进皮肤,试图用这自残般的痛楚来抵御那来自面颊的、非人的折磨。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野兽般的呜咽,又被她强行咬住下唇,用更大的力气堵了回去。鲜血从唇齿间渗出,蜿蜒流下,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不知过了多久,那钻心蚀骨的剧痛才稍稍退潮,留下一种麻木的灼烧感和冰寒交织的余韵。江见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脸上的伤口,带来新的刺痛。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齐^盛/小~说¨网` ^更!新~最^快?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身体,重新跪好。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半截衣袖。
她不敢去碰自己的脸,甚至不敢去想那半边脸颊如今是何等恐怖的模样。她只是伸出颤抖的手,用一根长长的银簪,小心翼翼地探入鼎中,搅动那己经变得粘稠、颜色转为深沉紫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汁。簪尖挑起一点药液,凑近烛光细看。药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暗紫色,粘稠如浆。
成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穿了她脑海中因剧痛而翻腾的黑暗。麻木的心底终于生出一丝近乎虚脱的狂喜,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痛苦和恐惧。成了!晏清玄……有救了!
这念头给了她力量,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力量。她猛地站起身,顾不得身体的摇晃和左颊伤口撕裂般的痛楚,扑到药鼎旁。滚烫的药气熏得她眼睛刺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咬紧牙关,用一块厚厚的湿布垫着,端起那沉重滚烫的药鼎。鼎壁的灼热透过湿布烫着她的手心,她却感觉不到,或者说,那点烫痛早己被心头的急切和脸上的剧痛所淹没。
她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里间。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但她不敢停,也不能停。鼎中药汁随着她的奔跑剧烈晃荡,溅出几滴滚烫的药液落在她的手背上,立刻烫起一串水泡,她也浑然未觉。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她的肩膀撞开,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里间的光线比外间更暗,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琉璃宫灯,散发出朦胧而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床榻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矛盾气息:昂贵的龙涎香竭力散发着沉静安神的暖香,却压不住那丝丝缕缕、从床榻深处弥漫开来的、属于死亡的腐败阴冷。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
锦被华衾之下,是靖国公府世子,晏清玄。那个曾经策马京华、意气飞扬,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光华的少年郎君。此刻,他却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琉璃人偶,苍白、脆弱,了无生气。
昔日那双深邃如寒潭、常带着睥睨与戏谑光芒的眼眸紧闭着,浓密的长睫在毫无血色的眼睑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唇瓣干裂起皮。他的脸瘦削得惊人,颧骨高高凸起,皮肤透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来自冥河的尘埃。那股萦绕不去的腐败气息,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缕缕,顽强地穿透了名贵的熏香。
江见微的目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落在那张脸上,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窒息。她端着药鼎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滚烫的药汁溅出来,烫在手腕上,她却只感到一片麻木的冰凉。
“清玄……”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个名字,在她心底咀嚼了千万遍,此刻却重逾千钧。
她踉跄着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砸在脚踏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放下药鼎,滚烫的铜底在脚踏的紫檀木上烙下一个清晰的印痕。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那冰冷得吓人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顿住。她看着自己布满污垢、血痕和烫伤的手,再看看他那张即使在病中昏睡也依旧俊美得惊人的脸,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卑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配吗?
一个卑微的、此刻容颜尽毁的医女,怎配去触碰那云端之上的明月?
那尖锐的自弃感像毒刺,狠狠扎进心里。她猛地缩回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反而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的清明。
救人!现在只有这个念头是清晰的!救他!无论如何,先救他!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和脸上、身上各处火烧火燎的痛楚。她拿起搁在床头的白玉小碗,用长柄银勺,小心翼翼地从药鼎中舀出那浓稠得如同血块般的紫黑色药汁。;3卡o\ˉ卡+?小?,>说%x?网o? !??无%[错¢)e内%¨§容|]?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腥苦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毒气息。
她将药碗端到晏清玄唇边。他牙关紧闭,昏沉得毫无意识。江见微用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托起他的后颈,试图让他微微仰头。另一只手执着银勺,撬开他紧抿的唇缝,将药汁一点、一点地喂进去。
药汁苦涩无比,带着强烈的刺激性和腐蚀性。昏睡中的晏清玄本能地抗拒着,眉头痛苦地蹙起,喉间发出模糊的、带着痰音的咕噜声。喂进去的药汁,大部分都顺着他苍白的嘴角淌了下来,染污了明黄色的锦被领口。
江见微的心揪得更紧。她不停地擦拭着他的嘴角,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每一次喂药都异常艰难,需要耗费她极大的力气和耐心。汗水混合着脸上的伤口渗出的组织液,顺着她的额角、鬓边滑落,滴在晏清玄的锦被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手臂上的伤口在用力时重新崩裂,鲜血浸透了衣袖,黏腻地贴着小臂。
时间在喂药的艰难中一点点流逝。窗外
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单调的滴答声,衬得屋内更加死寂。烛火燃到了尽头,火苗微弱地跳跃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整个外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只有里间床头那盏小小的琉璃宫灯,还散发着最后一点昏黄微弱的光,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固执地守护着这一隅方寸之地。
终于,碗底见空。
江见微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她小心翼翼地将晏清玄的头放回枕上,用干净的软布细细擦去他唇边残留的药渍和污血。做完这一切,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沿着冰冷的脚踏滑坐到地上,后背无力地靠着坚实的紫檀木床沿。
铺天盖地的疲惫和迟来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将她吞噬。左脸伤口处,那被九幽寒魄侵蚀后的剧痛、灼烧和冰寒感再次猛烈地反扑,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她的血肉神经。左臂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
她蜷缩在床脚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打颤。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的痛苦和寒冷,隔绝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而,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黑暗中,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变化,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微澜。
她听到了。
床上,那个几乎被死亡气息笼罩的人,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发出了一声低吟。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舒缓。
“嗯……”
江见微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快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她却完全顾不上了。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床沿,凑近去看。
微弱的光线下,她看到晏清玄那一首紧蹙的眉头,竟然微微舒展了一丝。那层笼罩在他面庞上的、挥之不去的死灰之气,似乎也淡去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苍白虚弱得吓人,但一种属于生命的、极其微弱的暖意,正从那冰冷的躯壳深处,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萌发出来。
成了!真的成了!这念头像一道炽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忍耐堤坝。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身体的痛苦。泪水,滚烫的、汹涌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决堤般地从她眼中奔涌而出。它们冲刷过脸上狰狞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她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担忧、绝望,还有此刻绝处逢生的巨大喜悦,都随着这汹涌的泪水倾泻而出。哭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变成破碎的呜咽和抽泣,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清玄……清玄……”她一遍遍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却无比清晰地充盈着她的整个灵魂。她伸出手,这一次,不再犹豫,不再自惭形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轻轻、轻轻地握住了他露在锦被外那只冰凉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曾经握笔、执剑、掌控风云,此刻却脆弱得不堪一握。
她将自己的脸颊,那布满可怖伤痕、滚烫而濡湿的左颊,小心翼翼地、无比珍惜地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肌肤相触的瞬间,那冰冷的触感让她脸上的灼痛奇异地缓解了一丝。仿佛通过这唯一的连接,她终于能感受到他体内那重新开始搏动的微弱生机。
“活过来……求你……”她含混不清地呢喃着,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温热的水痕。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松懈感如潮水般将她包裹,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她紧握着他的手,靠着床沿,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缓缓沉入一片温暖的、带着药香和血腥气的黑暗。
就在她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个细微的、带着极度干涩和虚弱的声音,如同冰凌碎裂般,极其突兀地刺破了室内的死寂和她的混沌。
“卿……卿……”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依赖和温柔。
江见微如遭雷击!最后一丝昏沉瞬间被驱散,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那一声呼唤,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缱绻温柔,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精准的闪电,劈开了她所有的狂喜。
卿卿……
不是“阿微”。
她猛地转头,视线越过床榻,投向那扇紧闭的、通往外面小
厅的雕花木门。门缝底下,透出几缕微弱的光线。
一个念头,冰冷而尖锐,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外面有人!是那个被他唤作“卿卿”的人!
几乎是同时,外面传来几声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和柔情的女子声音,以及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里间的门而来。
“清玄哥哥?清玄哥哥?你醒了是不是?别怕,我在这儿……”
那声音娇柔婉转,带着哭腔,是江见微熟悉的——靖国公府的表小姐,苏晚卿。
一股寒意从江见微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承受九幽寒魄反噬时更甚。她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松开晏清玄的手,身体触电般向后弹开!
动作牵扯到脸上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顾不上了。一种巨大的、近乎灭顶的恐慌和难堪瞬间攫住了她!
她不能在这里!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尤其是不能被苏晚卿看到!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身体因为虚弱和剧痛而摇摇欲坠。她踉跄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想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处。目光仓惶地扫过室内,最终绝望地发现,这内室除了这张巨大的拔步床,竟无处可藏!屏风?没有!柜子?太大,来不及!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晚卿带着哭腔的呼唤清晰可闻:“清玄哥哥,你应我一声啊……”
没有时间了!
江见微的目光猛地投向房间最深处那扇紧闭的窗户!那是唯一的生路!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扇窗。脚下虚浮,几次差点摔倒。她冲到窗边,窗栓似乎锈死了,她用尽力气去拔,指甲在冰冷的铜栓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血痕。
“咔哒!”一声轻响,窗栓终于松动!
她用肩膀狠狠撞向窗棂!
“砰!”窗户被撞开一条缝隙,外面冰冷的雨水和寒风立刻倒灌进来,扑打在她滚烫的脸上、身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纤细的身影,披着暖裘,提着灯笼,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脂粉的淡香,出现在门口。灯笼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门口一小片黑暗,清晰地勾勒出苏晚卿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精致面容。她急切的目光越过门口,第一时间就投向床榻的方向。
江见微的心脏骤然停跳!在门被推开的刹那,她如同被投入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侧身,将自己那张被九幽寒魄侵蚀后、正处在最狰狞时刻的左脸,死死地、深深地埋进自己屈起的臂弯和散乱的长发里!同时,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整个身体蜷缩着,狼狈不堪地翻出了窗外!
“噗通!”
身体砸在窗外冰冷泥泞的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刺骨的寒意和泥水的污秽瞬间包裹了她,左脸的伤口被泥水浸泡,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入!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她听到身后窗内,苏晚卿那带着惊喜和浓浓情意的呼唤清晰地传来:
“清玄哥哥!你终于醒了!别动,别动!是我,卿卿来了!别怕,我在这儿守着你呢……”
“卿卿……”晏清玄那虚弱却带着清晰依赖和温柔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了江见微的耳膜,再捅进她的心脏!
那两个字,温柔缱绻,是她用尽半条命、毁去半张脸,也从未能从他口中听到的称谓。
窗内,是劫后余生、情意绵绵的温存软语。
窗外,是冰冷刺骨的泥泞、肆虐的风雨,还有一个蜷缩在黑暗中、脸埋在污泥里、浑身伤痛、心如死灰的江见微。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身体,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泪水和污泥,顺着她散乱的长发往下淌。左脸伤口处被泥水浸泡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一片狼藉的皮肉,带来撕裂般的折磨。但这一切身体的痛楚,都比不上心脏处传来的那种空洞的、被彻底撕裂碾碎的剧痛。
“卿卿……”
那两个字,带着他苏醒后全部的依赖和温柔,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原来……她拼尽性命,忍受非人的折磨,换来的,不过是他在意识朦胧时,对另一个女人的一声呼唤。
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自作多情的、卑微的、连名字都不配被他记住的试药工具。
冰冷的泥水灌进她的口鼻,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呛咳。她蜷缩在冰冷的雨夜里,像一块被遗弃的破布,任由雨水冲刷。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意识也开始模糊。脸上伤口的剧痛似乎变得遥远,只剩下心口那个巨大的、呼呼灌着冷风的空洞。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一丝微弱的暖意,从她紧握的左拳里传来。
她艰难地、一点点摊开手掌。
掌心,被污泥和血水浸透,却紧紧攥着一根褪色、磨损、沾满污迹的暗红色丝线编织成的细绳。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杏花纷飞如雪的后花园里,那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晏清玄,随手从她刚采来的草药篮子上抽出一根用来捆扎药草的红色丝线,笨拙地在她纤细的左手腕上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喏,给你的。”他那时笑得漫不经心,眼底却映着细碎的阳光和飘落的花瓣,“省得你这小药痴采药采得忘了时辰,天黑找不着路回来。这颜色够显眼,老远就能看见。”
那根红绳,是她贫瘠生命里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带着温度的“礼物”。她视若珍宝,即使后来丝线磨损褪色,她也从未想过取下。
此刻,这根红绳,成了这无边黑暗和冰冷中,唯一还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物件。它死死地缠绕在她血迹斑斑的手腕上,沾满了污泥和她的血,像一道丑陋的烙印,也像一道将她钉死在这绝望深渊里的枷锁。
江见微涣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手腕上那抹刺眼的暗红,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被狂风吹灭的残烛,倏然熄灭了。
世界彻底沉入冰冷、黑暗、无声的深渊。
窗外,凄风冷雨,永夜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