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风雪夜归人(第2页)
即墨云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宽大的凤袍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帝王,脸上重新挂起温婉得体的笑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陛下,今日是臣妾的大喜之日,普天同庆。只是……”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扫向那个角落,“臣妾瞧着殿角那位宫婢,身形瞧着有几分眼熟,倒像是……臣妾那不成器的庶妹云潋?她怎会在此处?还穿着这等服饰?”她的语气充满了不解与一丝痛心,“可是犯了什么宫规,惹了陛下不快?”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几位宗室和重臣听得清楚。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许多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带着好奇、审视、幸灾乐祸。
澹台烬正端起宫人重新斟满的九龙玉杯,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回答即墨云漪,甚至没有看她。那双幽深的、仿佛蕴藏着无尽寒渊的眼眸,缓缓地、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转向了丹陛下那个几乎被阴影吞噬的角落。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气,精准地钉在那个穿着粗布灰衣、深深低伏着的女子身上。
大殿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丝竹管弦,所有的低声私语,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一般的寂静。连暖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丹陛之上,年轻的帝王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九龙白玉杯。杯底与紫檀御案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在这片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撑在御座的鎏金扶手上,姿态依旧带着帝王特有的慵懒与掌控,眼神却锐利得能刺穿人心。他的目光,冰冷、漠然,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玩味,牢牢锁住丹陛下那个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灰衣身影。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一个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彻骨寒意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在金砖上,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即墨云潋?”
那跪伏在地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那身粗陋的灰布宫装下,单薄的肩胛骨轮廓清晰可见,此刻正微微耸动着,像是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她没有抬头,没有应声,只是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仿佛想将自己整个埋进去。
澹台烬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弧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的掌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戾气。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空气里。
角落里那个灰扑扑的身影猛地一僵。细瘦的肩膀绷紧,像拉满了即将断裂的弓弦。几息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她才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一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暴露在殿内煌煌的灯火之下。长期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使得她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皮肤薄得仿佛能看见底下青色的细小血管。下巴尖削得惊人,曾经或许还算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勾勒出嶙峋的骨相。她的眼睫很长,此刻却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一切情绪。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紧紧地抿成一条倔强又脆弱的首线。
这张脸,与五年前那个在风雪柴房里割腕渡血的少女依稀还有几分轮廓,却己被苦难和卑微彻底侵蚀,失去了所有鲜活的生气,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灵魂的枯槁。
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有惊愕,有鄙夷,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看戏般的冷漠。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尊严。
澹台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冰冷、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又像是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完成的、还算满意的“作品”。他薄唇微启,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残酷的、慢条斯理的玩味:
“朕记得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上那刺眼的灰布宫装,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恍然,“哦,对。你如今是这宫里的……奴。”
“奴”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又极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即墨云潋的心脏。她瘦弱的身躯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惨白如金銮殿外阶下的新雪。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鲜红从干裂的唇缝里渗出,在那惨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目。
“皇后今日大喜,”澹台烬的目光转向身旁凤座上容光焕发的即墨云漪,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温和,但眼底深处依旧是冰冷的寒潭,“你这做妹妹的,虽身份卑贱,也该近前些,给皇后磕个头,敬一杯酒,沾沾喜气才是。”
即墨云漪闻言,脸上绽放出更加明媚的笑容,眼波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一丝施舍般的怜悯,微微颔首:“陛下说的是。到底是自家姐妹,云潋,还不快过来?”
命令如同冰冷的枷锁。即墨云潋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意味,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她放在冰冷金砖上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灭顶的、足以将人溺毙的屈辱感,从脚底首冲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驱动着僵硬麻木的双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支撑起身体。那身宽大不合体的灰布宫装,在她起身时显得更
加空荡,衬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她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破旧鞋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荣光的丹陛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步,都伴随着殿内那些无声的、却又无处不在的鄙夷目光。从角落到丹陛之下,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却漫长得如同跋涉过整个炼狱。
终于,她挪到了丹陛之下,距离御座和凤座不过数尺之遥。她能清晰地闻到龙涎香馥郁的气息,能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目光所带来的沉重威压。她没有抬头,只是再次深深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奴婢……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立刻有内侍端着红漆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金杯,里面斟满了清冽的酒液。内侍将托盘恭敬地递到即墨云潋面前。
即墨云潋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手指冰凉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她努力稳住,端起那只小小的金杯。杯壁冰冷,酒液微微晃动,映出她苍白扭曲的倒影。她双手捧着酒杯,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奴婢……敬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声音破碎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屈辱。
即墨云漪端坐凤椅,姿态雍容。她看着丹陛下那个卑微如尘的身影,看着她捧杯的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金杯,看着她低垂的头颅上那根寒酸的木簪。一抹极其快意、又带着残忍戏谑的笑容在她精心描绘的唇角漾开。她并没有立刻去接。
她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帝王,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撒娇般的嗔意:“陛下,您瞧,云潋妹妹这手抖得厉害,怕是端不稳这御酒。万一洒了,污了这金砖事小,冲撞了今日的喜气可就不好了。不如……”她眼波流转,笑意加深,“让她走近些,跪到臣妾面前来敬,也显得更诚心些,陛下以为如何?”
澹台烬的目光落在即墨云潋高举过头顶、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上,那只小小的金杯在她指间摇摇欲坠。他幽深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闹剧。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准。”
一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
即墨云潋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捧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杯壁里。她维持着高举酒杯的姿势,如同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内侍无声地退开一步。
“皇后娘娘让你近前敬酒,没听见吗?”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是侍立在即墨云漪身边的心腹大宫女。
即墨云潋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吸入肺腑却如同滚烫的刀子。她终于动了。她维持着跪姿,膝盖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艰难地挪动,一步,又一步,朝着凤座的方向挪去。粗粝的布料摩擦着金砖,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像毒蛇在爬行。
终于,她挪到了凤座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能清晰地看到即墨云漪华美凤袍上金线绣成的凤凰尾羽,能看到她那双缀着硕大东珠的凤头履。那鞋尖上尖锐的凤喙,正对着她的眼睛。
她再次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高高捧起那杯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请……皇后娘娘……饮酒……”
即墨云漪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卑微如泥的身影,如同看着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她脸上的笑容甜美依旧,眼神却冰冷如毒蛇的信子。她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优雅地捏住了那只小小的金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
“啊呀!”
一声夸张的惊呼从即墨云漪口中发出!只见她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那杯被她指尖“无意”碰到的金杯,瞬间失去了平衡!
“当啷!”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金杯从即墨云潋手中翻倒,滚落在地。里面清冽的酒液泼洒而出,大半溅在了即墨云潋低垂的头脸和粗布宫装上,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发丝、脸颊狼狈地流淌。小半则泼在了即墨云漪那华美凤袍的下摆和鞋尖上,留下深色的、刺眼的水渍。金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杯口扭曲,杯壁凹陷,发出刺耳的噪音后,最终停在即墨云潋的膝盖旁。
“放肆!”即墨云漪柳眉倒竖,厉声呵
斥,脸上瞬间布满惊怒,“即墨云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宫面前失仪,还污损本宫凤袍!”
这变故发生得极快,殿内众人皆是一惊,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和嗡嗡的议论声。
即墨云潋僵在原地,保持着捧杯的姿势,任由冰凉的酒液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她脸上、头发上湿漉漉一片,狼狈不堪。她能感觉到那泼在身上的酒液正迅速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冰渣,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风中残烛。
“陛下!”即墨云漪转向澹台烬,眼圈瞬间泛红,带着委屈和愤怒,“您看她!臣妾不过是让她近前些,她竟心怀怨怼,故意泼洒御酒!污了臣妾的衣裳事小,可她这般行径,分明是藐视陛下,藐视臣妾!更是对今日大典的亵渎!求陛下为臣妾做主!”她声音带着哭腔,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御座之上。
澹台烬的目光从地上碎裂的金杯,移到即墨云漪凤袍上那片深色的水渍,最后,定格在丹陛下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抖如筛糠的身影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冰冷、漠然的样子。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深处缓缓翻涌,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
大殿里死寂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的裁决。
片刻之后,澹台烬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即墨云潋最后的尊严:
“即墨云潋。”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她身上。
“皇后心慈,念你是故人,允你近前沾喜。你却如此不识抬举,行止粗鄙,心怀怨怼,更至御前失仪,污损皇后凤体。”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公文。
“看来,朕高估你了。奴,就是奴。”
“奴”字再次被清晰地吐出,冰冷刺骨。
“滚下去。昭阳殿外,金砖御道,给朕跪着。大典不散,不得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