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碎尽烬成灰(第2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枚小小的碎片上,充满了惊疑、探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府医仔细端详着沈烬掌心的碎片,又看了看他胸前伤口处嵌着的那块,再联想到那奇迹般被压制的剧毒,一个大胆而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他猛地抬头,目光下意识地在昏暗狼藉的屋内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佐证。
角落里,那破旧的小几上,半只残破的琉璃盏底座,在摇曳的烛光下,折射着微弱的光。
府医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它!他快步走过去,拿起那残破的底座,又仔细比对着沈烬掌心和胸口的碎片形状、断口……
“侯爷!”府医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激动和敬畏,他指着小几上的琉璃盏底座,又指向沈烬掌心和胸口的碎片,“您看!这碎片…
…这断口……分明就是同一只琉璃盏所碎!世子手中紧握的,是其一!嵌入伤口的……是另一块!”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某种神秘的笃信:“琉璃通灵,乃佛前七宝!世子能于必死之局中挣出一线生机,定是这碎盏之人,以身为引,以血为媒,借琉璃之灵性,行逆天改命之举!此乃……神迹啊侯爷!”
“神迹……碎盏之人……”沈威喃喃重复着,目光死死盯着儿子掌心和胸口的琉璃碎片,又猛地转向小几上那残缺的盏底,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屋内唯一的“外人”——那个蜷缩在角落门边、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如鬼的少女。
“是你?!”沈威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这“神迹”而产生的微妙忌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钉在了云湄身上!探究、怀疑、震惊、还有一丝因“神迹”而生的敬畏……复杂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压垮。
云湄的心脏在沈威那声冰冷的“是你?!”中,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她脆弱的胸骨。心口那处新伤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咸涩而绝望。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否认?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心口无法遮掩的伤,就是铁证!承认?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作为“神迹”的供奉,还是被视为妖邪的祭品?沈威眼中那抹忌惮,比纯粹的杀意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地上昏迷的沈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所扰,再次发出了模糊的呓语。这一次,声音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如同梦魇中的誓言,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碎……盏……为证……娶……必……娶……”
沈烬那如同刻入骨髓的誓言——“碎盏为证……娶……必娶”——在死寂的破屋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更凿穿了云湄摇摇欲坠的心防。
沈威浑身剧震,猛地看向地上昏迷的儿子,又死死盯住他紧握染血琉璃碎片的手,最后,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缓缓移到了角落里的云湄身上。这一次,目光里原有的冰冷审视和忌惮,被一种更加强烈的、近乎狂热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看到“天命所归”之物的笃信!
“好!好一个‘碎盏为证’!”沈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激动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天意如此!神迹昭然!救吾儿性命者,便是这碎盏之人!”他大手一挥,指向蜷缩在地、面无人色的云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来人!速将这位姑娘……不,是世子的救命恩人!小心扶起,移至暖阁,好生安置!传本侯令,府中上下,待之如贵宾,不得有丝毫怠慢!违令者,严惩不贷!”
命令如同惊雷滚过,打破了死寂。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立刻上前,动作虽然带着侯府下人固有的恭敬,但那力道却不容抗拒,一左一右架起了几乎瘫软的云湄。
“不……”云湄虚弱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她想说清楚,那碎片……那救命的血……并非完全如他们所想!然而,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眩晕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侍卫们只当她是惊吓过度或伤势发作,动作更加小心,却也更加不容置疑地将她半扶半架地拖离了这片血腥狼藉的现场,朝着内院暖阁的方向走去。冰冷的地面、混合着血污的泥水,在她身后留下断续的湿痕。
被粗暴挪动的痛楚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残破的身体。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沉浮浮,像被卷入湍急的漩涡。她似乎听到身后沈威急切地指挥着府医和侍卫小心抬起沈烬的声音,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远去,最后,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令人绝望的雨声,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一阵尖锐的疼痛刺醒的。
心口处传来被反复撕扯的剧痛,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弱。云湄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却异常精致的床顶承尘,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褥,身上盖
着轻暖的蚕丝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味。
这里……不是她那个破败冰冷的屋子。
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暴雨夜、濒死的沈烬、刺入心口的琉璃碎片、暗紫的血液、沈烬紧握碎片发出的誓言、沈威那声“贵宾”的宣告……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摸向心口。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粗糙的旧衣,而是细腻柔软的里衣布料,但心口下方,那处致命的伤口被厚厚的、带着药味的布带紧紧包裹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里面传来清晰的、令人窒息的闷痛。
“姑娘醒了?”一个温和中带着恭敬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云湄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看到一个穿着干净素雅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站在床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这恭敬,却透着一种疏离的审视。
“这是……”云湄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回姑娘的话,这是侯爷吩咐,特意为您煎制的补血养气的汤药。”丫鬟将药碗递近了些,语气依旧恭敬,“您失血过多,府医说了,需得好生静养。这里是侯府内院的‘听竹轩’,侯爷特意拨给您养伤的。”
听竹轩?云湄心中一片冰凉。这是侯府内院极好的一处院落,往日里只有贵客才能入住。沈威此举,是将她高高架起,如同供奉一个承载着“神迹”的图腾。她看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汤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药,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
“世子……”她艰难地问出两个字,喉咙火烧火燎。
“世子爷吉人天相,己经醒了!”丫鬟的语气带着一丝真切的庆幸,随即又压低了些声音,“只是……世子爷似乎记不太清昨夜具体情形了,只记得……记得那碎盏救命的恩情,还有……”她顿了顿,眼神飞快地瞟了云湄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记得要寻那碎盏之人。”
云湄的心猛地一沉。记不清了……他只记得碎盏,记得那誓言,却不记得……真正救他的人是谁?也不记得……她是谁?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讽刺如同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她成了“碎盏之人”的象征,一个承载着沈烬执念的空壳,而她真实的付出和那几乎流尽的心头血,却在这份执念中被彻底抹去。
丫鬟见她不语,以为她是担忧世子,又温言道:“姑娘莫忧心,世子爷那边有最好的府医照料,侯爷也在亲自守着。您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侯爷吩咐了,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她将药碗又往前送了送,“药快凉了,姑娘趁热喝了吧。”
云湄看着那碗浓稠的药汁,沉默了片刻。最终,她伸出依旧冰凉颤抖的手,接过了药碗。温热的碗壁透过指尖传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她没有犹豫,屏住呼吸,将那碗苦涩到极致的药汁一饮而尽。
浓烈的苦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顺着食道一路灼烧下去,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牵扯得心口剧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姑娘!”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帮她顺气。
云湄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疲惫地闭上眼,任由那苦涩的药味在身体里弥漫。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心口的空洞是真实的,而这份被强加于身的“贵宾”身份和那虚无缥缈的“碎盏恩人”光环,却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随时会将她吞噬的牢笼。
她需要活着。至少现在,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到这场由一只碎盏引发的荒诞剧,最终会走向何方。
在听竹轩的日子,如同踩在薄冰上。精致的衣食、恭敬的仆从、按时送来的苦药,一切都按部就班,无可挑剔。沈威来过一次,态度威严中带着一种刻意的和缓,只叮嘱她安心养伤,莫要多思,世子的救命之恩,侯府铭记于心。他只字未提沈烬,也未提那夜的具体细节,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雨夜换血,只是一场需要被妥善安放的“神迹”,而她,就是那个需要被妥善保管的“神迹”容器。
身体的伤口在名贵药材的滋养下,缓慢地愈合着,表面结起了暗红色的痂。然而,只有云湄自己知道,内里的空洞和虚弱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离开。每一次稍重的呼吸,每一次情绪的起伏,心口深处都会传来清晰的、如同被钝器反复敲击的闷痛。那处伤,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痊愈。
更让她心头冰冷的是府医每日的请脉。那位姓李的老府医,医术确实精湛,每次诊脉都异常仔细,眉头却总是越皱越紧。他的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感受着那
微弱而紊乱的脉息,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疑。
“姑娘这脉象……”李府医又一次收回手,捻着胡须,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失血之症确在好转,只是……这心脉之气,为何如此滞涩虚浮?似有本源亏损之兆……怪哉,怪哉……”他看向云湄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姑娘可还觉得哪里特别不适?除了伤口疼痛?”
云湄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微:“只是……容易疲累,心口偶尔……闷痛。”
李府医叹了口气,提笔开了新的方子,加了更多名贵的补气药材。“姑娘且放宽心,好生将养。世子爷那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世子爷恢复得极好,己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对那夜之事,记忆颇为混乱,只执着于寻找那碎盏的恩人。侯爷己命人加紧探查了。”
云湄放在锦被下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探查?他们探查的,只会是一个符合“神迹”光环的、完美的“碎盏之人”,而不是她这个寄人篱下、身份卑微的孤女。她只是一个临时的替代品,一个在正主出现前,暂时安抚沈烬执念的“赝品”。
这个认知,比心口的伤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尖锐的疼痛。
又过了几日,一个午后。
云湄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来,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小块东西——那是她趁人不备,偷偷藏起来的、那只琉璃盏上最小的一块碎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尖锐的棱角,是那夜唯一真实而残酷的见证。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隐隐从前院传来,打破了听竹轩刻意维持的宁静。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
“找到了!侯爷!世子爷!找到了!”
“真的?人在何处?速速带来!”
“就在前厅!是城南苏记绸缎庄苏掌柜的独女,苏婉容小姐!”
苏婉容?云湄摩挲碎片的手指猛地顿住。这个名字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脑海。苏记绸缎庄……那个雪夜……那只碎裂的琉璃盏……一些模糊而遥远的记忆碎片骤然翻涌上来!
喧哗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听竹轩那层精心维持的、冰冷的宁静。前院传来的呼喊——“找到了!是城南苏记绸缎庄苏掌柜的独女,苏婉容小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在云湄的耳膜上,更凿穿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
苏婉容!
这个名字带着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寒意,骤然从记忆的冰封深处挣脱出来。苏记绸缎庄……那个雪夜……
手指间那块冰冷尖锐的琉璃碎片,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她的指尖。她猛地攥紧了它,尖锐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口翻涌的剧痛和眩晕。
她挣扎着,几乎是踉跄地从软榻上起身,拖着沉重虚浮的脚步,一步步挪向听竹轩朝向侯府前厅方向的窗棂。每一步都牵扯着心口的伤,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她扶着冰冷的窗框,喘息着,极力向外望去。
前院的景象隔着重重花木,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那种骤然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激动和狂喜,却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汹涌而来,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是婉容!真的是婉容妹妹!”一个年轻男子激动到变调的声音穿透喧嚣,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是沈烬!他醒了!而且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云湄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紧接着,是镇北侯沈威那威严中带着巨大欣慰和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如同洪钟般回荡:“好!好!苍天有眼!果然是苏家小姐!烬儿,这便是你的救命恩人!碎盏救你性命之人!”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尘埃落定般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侯爷,世子……”一个清婉柔美、带着恰到好处惊惶与羞涩的女声响起,如同珠玉落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小女……小女惶恐。那夜雪中,不过是恰巧路过,见世子重伤垂危,情急之下……实在当不得如此……”
“当得!如何当不得!”沈烬的声音激动地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若非婉容妹妹你碎盏相救,以血为引,烬早己化作枯骨!此恩此情,烬……此生必报!”他话语中的情意,毫不掩饰。
“婉容小姐不必过谦!”沈威的声音充满赞赏,“你于雪夜救吾儿性命,此乃大恩!更难得
一片冰心,事了拂衣,深藏功名!若非烬儿执着寻找,府中全力探查,几乎错失恩人!此等品性,当为我侯府上宾!”
恭维声、赞叹声、欣喜的笑语如同潮水般将那个清婉的女声簇拥在中心。
云湄死死抠着冰冷的窗棂,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窗外花木扶疏,她看不清那苏婉容的容貌,但那柔美动听的声音,那恰到好处的谦辞,如同一把把淬毒的软刀,反复凌迟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
雪夜?碎盏?以血为引?呵呵……
她低头,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被那块小小的琉璃碎片硌出了深深的红痕,边缘甚至刺破了皮,渗出一丝细微的血珠。她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又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心口那处被层层包裹、却依旧隐隐作痛的致命伤口。
原来……这就是“神迹”的真相。一场精心策划的冒认,一个完美契合沈烬执念的“碎盏之人”。而她这个真正流干了心头血的“赝品”,连被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心口深处那股熟悉的、如同被钝器反复凿击的闷痛,再次汹涌地席卷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口翻涌的血气硬生生咽了回去。唇瓣被咬破,渗出血珠,咸腥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姑娘?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伺候她的丫鬟端着茶水进来,看到她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样子,吓了一跳。
云湄缓缓转过身,背对着窗户和前院那刺耳的喧嚣。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彻骨的冰凉。她扶着旁边的桌案,支撑住虚软的身体,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
她慢慢走回软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窗外,前院的喧闹和欢庆还在继续,那一声声对“苏小姐”的赞美,对“天作之合”的期许,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着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她闭上眼,将那块染着自己掌心微血的琉璃碎片,紧紧攥回手心。尖锐的棱角刺入皮肉的痛楚,竟成了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不至于彻底崩溃的锚点。
听竹轩的门,在苏婉容被迎入侯府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冷落了下来。
曾经殷勤送药、嘘寒问暖的丫鬟仆妇,仿佛一夜之间蒸发。送来的餐食,从精致的滋补羹汤,迅速变成了敷衍了事的清粥小菜,甚至有时只是几个冰冷的馒头。药,倒是还在送,只是时间越来越不准,药汁的温度也从温热变成了微凉,那浓烈的苦涩味道似乎也更重了几分。
云湄对此毫无反应。她只是安静地待在窗边,看着庭院里的花木从春日的新绿渐渐染上更深的色泽。心口的伤,表面己经结痂脱落,留下一道扭曲暗红的疤痕。但内里的空洞和虚弱却如同跗骨之蛆,府医口中那“本源亏损”的脉象,在她自己身上体现得更加清晰——稍走几步便喘息不止,夜夜被心悸和噩梦惊醒,唇色总是透着不健康的青白。
身体的衰败尚能忍受,真正将人拖入冰窟的,是府中上下态度的转变。那些曾经因“贵宾”身份而流露的恭敬眼神,如今只剩下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冰冷的疏离。下人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朵。
“啧,真当自己是救命恩人了?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
“就是!一个寄居的孤女,还想攀附世子爷?也不照照镜子!”
“如今正主苏小姐来了,那才是真正的天仙般的人物,知书达理,又救了世子的命,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位啊,哼,鸠占鹊巢,早该识趣滚蛋了!”
“听说世子爷厌烦得很,提都不愿提她……”
每一句议论,都像鞭子抽在云湄早己麻木的心上。她成了整个侯府的笑话,一个不自量力、试图冒充恩人、最终被无情戳穿的跳梁小丑。沈烬……他甚至不愿提起她。那夜她剜心泣血的付出,在他眼中,大概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早己被那个“雪夜碎盏”的完美故事彻底覆盖。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云湄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被她贴身藏着的琉璃碎片。冰凉的触感是她与现实唯一的微弱连接。
突然,一阵喧天的锣鼓唢呐声,毫无预兆地从侯府大门的方向骤然响起!那声音喜庆得近乎刺耳,带着一种嚣张的宣告,瞬间撕裂了午后沉闷的空气,也狠狠撞进了听竹轩死寂的院落。
“噼里啪啦——!”紧接着,是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鞭
炮炸响声!红色的碎屑被气浪掀起,甚至有几片飘过了院墙,落在了听竹轩冷清的地面上,红得刺目。
云湄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琉璃碎片差点掉落。她扶着窗框站起身,心脏在锣鼓鞭炮的喧嚣中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牵扯着心口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踉跄着走到院门边,颤抖着手,拉开了一道缝隙。
视线穿过狭窄的门缝,越过几重院落的花木,依稀可以看到侯府正门方向一片刺目的红!大红的绸缎扎成的花球悬挂在高高的门楣上,身穿簇新红衣的侯府下人正满面红光地将一箱箱、一抬抬系着红绸的物件流水般往府内抬。
那阵势……是聘礼!
一个端着水盆、满脸兴奋的粗使婆子正从听竹轩院外快步走过,嘴里还念念有词:“哎哟,可算盼到了!世子爷亲自去苏家下聘了!那排场,啧啧,十里红妆都不止啊!苏家小姐真是好福气,救了世子爷的命,这不,立马就要当咱们侯府的世子夫人了!这才是天定的姻缘!”
婆子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云湄耳边。
下聘……苏家……世子夫人……
沈烬亲自去下聘了!十里红妆,迎娶那个冒认了她救命之恩的苏婉容!
巨大的眩晕猛地袭来,云湄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心口那处旧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再次狠狠撕裂开,剧痛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压抑。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听竹轩冷清的门槛和地面上,如同盛开了一小片诡异而绝望的曼珠沙华。
身体顺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窗外,那喧嚣喜庆的锣鼓鞭炮声依旧震耳欲聋,一声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残破不堪的心上,也砸碎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蜷缩在门后冰冷的阴影里,听着外面属于另一个女子的、铺天盖地的热闹与荣光。口中血腥味浓重,心口的剧痛如同永夜。那块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的琉璃碎片,尖锐的棱角深深刺入皮肉,温热的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那片她刚刚吐出的、暗红的血污上,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原来……这就是她剜心泣血换来的结局。一场盛大的、与她无关的婚礼序曲,而她,只是这场荒诞剧里,一个被遗忘在角落、连名字都不配被提起的、血淋淋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