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子姜血鸭的晨儿 作品

焚尽十年香

永夜笼罩下的西疆戈壁,风是唯一的活物。,搜·搜-小`说?网! .追!最-新¨章!节?它们裹挟着砂石,不知疲倦地捶打着低矮残破的土屋,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仿佛无数冤魂在墙外哭嚎。破败的木门不堪重负,每一次风撞上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缝里漏进的沙尘在地面堆积成一小片惨淡的灰黄。屋内,一盏豆大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火苗在风隙的侵扰下剧烈地颤抖、跳跃,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变形、扭曲,如同鬼魅。

沈栖迟就坐在那灯下。

她裹着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粗毛毡子,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伏在面前那张摇摇晃晃的矮木案上。案上散乱地摊着几样东西:几块颜色晦暗、形状不规则的树脂,几片早己枯干蜷曲的不知名叶子,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盛着些浑浊的液体,还有一把短小的骨柄刀。她左手死死按着一块暗红如凝血般的树脂块——那是她今日在风沙暂歇的间隙,冒险爬上一处陡峭的断崖,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一点点从那些古老扭曲的沙棘树上刮下来的血竭。右手则紧紧握着那柄骨刀,刀尖在血竭块上反复刮削,动作机械而专注。细碎的暗红粉末簌簌落下,在她粗糙开裂的手掌下方,一张残破的油纸上,渐渐聚起一小撮触目惊心的深红。

每一次刀锋刮过树脂,都发出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刺耳的“嚓嚓”声。这声音在风的呜咽和木门呻吟的缝隙里固执地钻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针一样扎进耳膜。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个窜跳,光影剧烈地一晃。沈栖迟握着骨刀的手瞬间凝滞在空中,仿佛被那跳跃的光影钉住了。刀尖的暗红粉末簌簌滑落。

昏黄的光影在她脸上交错,映出深刻的疲惫,如同刀刻斧凿。那双曾倾倒京都、映着调香坊内氤氲水汽与各色珍奇香料的明眸,如今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枯寂,所有的光华都被漫长无边的流放岁月磨蚀殆尽。唯一残留的,是眼底深处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像寒夜里挣扎的残烛,执拗地燃烧着。她定定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摇曳的火苗,穿透了这囚笼般的土屋,落回了那个早己被时光碾碎的奢靡旧梦里。

光影扭曲,火苗的跳动幻化成了另一簇光亮。

那是在京都,在她曾名动一时的“沉水居”调香坊内。满室暖融的光晕,是来自价值连城的琉璃灯盏,柔和地流淌在紫檀木的博古架上,映照着上面琳琅满目的玉瓶、玛瑙罐、剔透的水晶碟。空气中浮动着千回百转的幽香,是沉水香的温厚,龙涎的深邃,苏合的清甜……无数珍贵的气息交织、碰撞、融合,织成一张奢华醉人的网。那是她亲手构筑的香之王国。

年轻的沈栖迟立于其间,一身月白云锦裁成的裙裳,衬得她身姿清雅如兰。她微微垂首,指尖轻点在一只小巧的青玉香碟上,碟中是一抹新调的香脂,色泽温润如蜜。她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汇聚在她指尖的那一点香韵里。

“栖迟。”

一声温润的轻唤自身后响起,带着笑意,如同春水初融。

她闻声回头。灯影柔和处,那人长身玉立,一身天青色的锦袍,更显得身姿挺拔如修竹。正是谢昭。他眉眼清隽,唇边噙着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暖意。他手中拈着一支簪子,簪头是一朵莹润剔透的白玉兰花苞,花瓣层叠,雕工精细得仿佛能嗅到玉兰初绽时的清冽芬芳。

“别动。”他声音低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上前一步。微凉的指尖轻轻拂开她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娇嫩的花瓣。随即,那支白玉兰簪稳稳地、珍重地插入她如云的乌发间。冰凉的玉指触碰到温热的肌肤,激得她心尖微微一颤。

“宫里新贡的羊脂玉,我看着这花苞玲珑剔透,尚未绽开,便想着……”他略略停顿,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抹莹白上,笑意更深,带着一丝自得,“果然,唯有此等清冷之姿,堪配你。”

沈栖迟抬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发间的冰凉温润,仿佛怕惊扰了那朵随时会吐露芳华的玉兰。她抬起眼,望向谢昭。灯火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映着她的影子,满满当当,再无其他。那一刻,周遭的万千馥郁奇香都褪色了,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一人,和他身上清冽如松针初雪的气息。

“谢昭……”她启唇,声音轻软,带着一丝被珍视的微醺暖意。

“嚓——”

一声极其刺耳的刮削声猛地撕裂了所有温存的幻象!

土屋外,一阵

裹挟着碎石砂砾的狂风狠狠撞在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破门剧烈地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灌入的冷风猛烈地挤压拉扯,骤然缩成一点幽蓝,几乎熄灭,随即又猛地蹿高,疯狂地跳动起来,将沈栖迟映在土墙上的影子撕扯得更加狂乱破碎。

案上,那堆刚刚刮削出的血竭粉末被风扫过,飘散开来,弥漫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混着腐朽草木般的腥甜气息。这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霸道地驱散了残留在记忆里的任何一丝清甜暖香。

沈栖迟浑身剧烈地一颤,如同被这血腥的气味和刺骨的风狠狠抽了一鞭子。她猛地从沉湎的幻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眼前哪里还有暖融的琉璃灯、满架的珍奇香料、那人眼底温柔的灯火?只有这间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破屋,只有案上粗糙的工具,只有掌心被骨刀柄硌出的深红印子,以及鼻端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戈壁和血竭的残酷腥甜。?_§如°<:文\网& £!首-?§发t+±

那只刚刚还在温柔触碰玉兰簪的手,此刻正死死按在冰冷的木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微微颤抖着。她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上来的腥甜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那支象征着情意与荣光的白玉兰簪……她闭上眼,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脆刺耳的断裂声,就在冰冷的宫砖地面上,就在他盛怒的目光之下,就在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罪名砸下来的瞬间——

“沈栖迟!” 那个声音冰冷、威严,带着雷霆般的震怒,穿透了记忆的屏障,狠狠砸在她此刻的耳膜上。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那点残存的微光被剧烈的痛楚和冰寒彻底覆盖。幻觉消失了,只有风沙永无止息的咆哮,只有这间囚笼般的土屋,只有油灯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扭曲成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符号。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掌心那深红的血竭粉末上,不再有丝毫动摇。骨刀再次握紧,更用力地刮向那块暗红的树脂,“嚓——嚓——嚓——”,单调而固执的声音重新响起,盖过了风的呜咽,也盖过了心底某个角落仍在无声滴血的回响。

……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一只粗粝黝黑的大手从外面推开。寒风裹着更浓重的沙尘和戈壁夜晚特有的刺骨冷冽,猛地灌了进来。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土屋里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昏暗笼罩。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挡住了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夜色。是这流放队伍里负责押解的头目,姓张,人唤张老黑。他裹着厚厚的、沾满油污和尘土的羊皮袄子,胡茬浓密,脸上刻着常年风霜留下的深壑,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扫视过来,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漠然。

“沈氏。”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像砂纸摩擦着木头。他并未完全走进来,只是侧身让开一点空间,将一个粗陶罐重重地墩在门口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罐口盖着草编的盖子,有稀薄的热气从缝隙里艰难地溢出来,很快就被寒风吹散。

“省着点喝,水不多了。”张老黑的目光在沈栖迟案上那堆颜色晦暗的材料和她枯槁的脸上扫过,没有停留,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通知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明天要过‘死人沟’,那鬼地方邪性,风刀子能刮掉人一层皮。早点歇着,攒点力气,别半道儿上蹬腿儿了,老子还得费劲挖坑。” 他说完,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木门再次被拉上的刺耳摩擦声,很快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声里。

那扇破门终究没能完全合拢,留下了一道黑黢黢的缝隙,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寒风立刻找到了入口,更猛烈地灌进来,带着哨音,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沈栖迟的动作完全停滞了。骨刀悬在半空,刀尖上一点暗红的粉末凝固着。她盯着门口那只孤零零的粗陶罐,罐口溢出的那点可怜的热气早己被风彻底吞噬。张老黑的话像冰锥子,每一个字都狠狠扎进她的骨头缝里——“省着点喝”、“死人沟”、“蹬腿儿”、“费劲挖坑”……每一个词都赤裸裸地昭示着他们这些流放者的身份:贱如草芥,命如蝼蚁,死了也只是麻烦别人挖个坑的累赘。

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酸气猛地从胃里首冲喉咙口。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眩晕感压下去。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地攥着骨刀,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冰冷坚硬的骨柄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平坦、但衣物之下己能隐约感觉到微妙变化的小腹。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微小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是她和谢昭……曾经唯一的联结。也是如今,在这无边炼狱里,唯一还能让她感受到一丝“活着”的触觉,唯一还能支撑着她没有彻底沉沦进绝望深渊的东西。

可是,这个孩子……他/她知道吗?知道自己的父亲,那个曾亲手为她簪上白玉兰、许诺她一生安稳的人,那个名动京都、端方清正的谢家郎君,是如何亲手在御前指证她香膏中暗藏弑君剧毒?是如何在冰冷的宫阶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折断那支象征着情意的玉簪,任由那碎裂的莹白滚落在尘埃里,如同碾碎了她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又是如何,在他们被锁链拖出京都城门的那一刻,毅然转身,连最后一眼都吝于给予?

冰冷的锁链仿佛再次缠上了她的手腕脚踝,沉重地拖曳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啦的、令人绝望的声响。京都巍峨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像巨兽合拢了吞噬一切的嘴。她最后一次回头,视线穿过押解差役冷漠的身影,穿过那些或鄙夷或怜悯的围观人群,绝望地搜寻着。

没有。

城楼之上,只有猎猎的风旗,和一片空旷得刺眼的青灰色天空。那个熟悉的身影,早己消失无踪。一丝自嘲的冷笑,无声地爬上沈栖迟干裂的唇角,比这戈壁的夜风更冷。为了前程,为了撇清关系,为了他那光风霁月的谢氏门楣……他舍弃她,如同拂去衣襟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么现在,腹中这个流淌着他一半血脉的孩子,对这个即将踏入“死人沟”、朝不保夕的母亲来说,究竟是上苍垂怜的微弱星火,还是命运额外附加的一道沉重枷锁?一个带着“弑君罪人”烙印的孩子,在这流放之地,在茫茫戈壁,又能有什么未来可言?

她缓缓松开紧攥着骨刀的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麻木僵硬。.d~i\n·g^d?i_a*n/k′a.n.s¨h!u~.~c+o*m¨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隔着粗糙的衣料,那微微隆起的弧度依旧平坦得不甚分明,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冰冷的掌心。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意,奇异地穿透了厚重的绝望和彻骨的冰寒,从那个小小的生命之源传递过来。

“省着点喝,水不多了……” 张老黑粗粝的话语鬼魅般在耳边回响。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口那只粗陶罐。活下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尖锐,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狠厉。为了腹中这点微弱的暖意,她必须活下去!无论前路是“死人沟”还是刀山火海,她必须撑下去!

她放下骨刀,撑着冰冷的木案边缘,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毡子滑落在地,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身体,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咬着牙,一步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如同踩在刀刃上。她弯腰,双手捧起那只沉重的陶罐。罐身粗糙冰冷,几乎冻僵她的手指。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草编的盖子,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味的温水气息飘散出来,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珍贵。

她捧起陶罐,凑到嘴边,极其小心地啜饮了一小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她立刻停下,强忍着再喝一口的冲动,将盖子重新盖好。这点水,是她和腹中孩子明日穿越“死人沟”的命脉。

捧着水罐,她慢慢挪回矮案边。目光再次落在那堆刮好的血竭粉末上。那浓烈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似乎不再仅仅是绝望的象征。她缓缓坐下,重新拿起骨刀。这一次,动作不再机械麻木,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残酷的专注。刀锋刮过血竭块的声音,在风沙的呜咽中,像是一首为自己和腹中生命谱写的、无声的搏命战歌。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沉默和决绝。

……

“死人沟”的名字,绝非虚妄。

这是一条横亘在茫茫戈壁腹地的巨大裂谷,如同大地被天神用巨斧狠狠劈开的一道狰狞伤口。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赭红色峭壁,高耸入云,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长年累月的风蚀下呈现出扭曲怪异的形态,像无数张牙舞爪的恶鬼俯视着谷底。谷底狭窄逼仄,怪石嶙峋,铺满了被风磨砺得溜圆的大小砾石。这里是风的囚笼,是狂风的天然通道。来自极西之地的寒流和戈壁深处蒸腾的热浪在此交汇、碰撞、撕扯,形成无数狂暴的、方向混乱的涡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