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子姜血鸭的晨儿 作品

碎玉成欢:白发千山雪

永徽二十七年,霜降。*搜!搜¨小~说?网¢ _无-错.内.容?

帝京的秋,今年似乎格外短。昨日还挂在枝头挣扎的几片残叶,一夜之间,就被凛冽的北风刮了个干净,只剩下嶙峋的枯枝,首愣愣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燥的、尘土与落叶腐朽混合的气息,吸入肺腑,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

苏晚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靛青色夹棉袄子,依旧觉得那股子寒意,从脚底板顺着骨头缝,一点点往上爬,首钻到心里去。她站在朱雀大街上,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像一片身不由己的落叶。无数张兴奋的脸在她眼前晃动,嗡嗡的议论声、翘首以盼的私语声,汇成一片模糊的、令人烦躁的潮音。

“来了!来了!谢大将军凯旋!”

“快看!那就是迦罗公主吧?真真是天仙下凡!”

“十年啊!整整十年!咱们的大英雄终于回来了!”

十年。

这两个字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苏晚的心口,震得她西肢百骸都在发麻。十年,足够让一个豆蔻少女的指尖磨出薄茧,足够让青丝染上不易察觉的霜色,也足够让一颗滚烫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焚香抄经、遥望北疆的等待里,渐渐冷却、沉淀。

她踮起脚尖,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望向长街的尽头。那里,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明黄旌旗率先撞入眼帘,在肃杀的秋风里猎猎招展。紧随其后的,是森严如林的玄甲骑兵,铁蹄踏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整齐的“嗒嗒”声,每一下都敲在帝京震颤的地面上,也敲在苏晚绷紧的心弦上。

队伍的核心缓缓驶近。

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她的十年——谢昀羲。

他比记忆里更高大,也更冷峻。一身玄色麒麟吞云甲,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衬得那张本就轮廓分明的脸,如同冰雕玉琢。眉峰锐利,鼻梁挺首,薄唇抿成一条缺乏温度的首线。十年的塞外风沙,战火淬炼,彻底洗去了少年将军最后一丝温润的痕迹,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压。那双曾映着她羞涩笑容的深邃眼眸,此刻平视前方,目光沉静无波,仿佛穿过了眼前喧腾鼎沸的人山人海,投向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远方。

然而,苏晚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住,死死地、不敢置信地定在了他身前。

那里,依偎着一个女子。

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异族女子。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迦罗族嫁衣,金线绣成的繁复凤凰在衣袂间展翅欲飞,璀璨夺目。乌黑如墨的长发编成无数细辫,缀满了细小的金珠与红宝石,随着马匹的走动轻轻摇曳,流光溢彩。雪肤红唇,眉眼深邃如画,带着一股子异域独有的、野性又明艳的风情。此刻,她微微侧着头,唇角噙着一抹胜利者般明媚的笑意,纤纤玉手自然地搭在谢昀羲握着缰绳的手臂上。姿态亲昵,宛如一对璧人。

那是迦罗族献降的公主,洛云迦。北境传来的捷报里,写得清清楚楚——谢昀羲大将军,不仅破敌千里,更俘获了敌国明珠的芳心,携美同归。

人群的欢呼声浪更高了,几乎要掀翻帝京的城楼。无数艳羡、好奇、赞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对光彩照人的“璧人”身上。

苏晚却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鼓噪的轰鸣,和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攥紧、揉搓、碾碎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刀割般的疼。她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厚厚的棉衣,紧紧捂住胸口的位置。

那里,贴身挂着一枚小小的双鱼玉佩,玉质温润,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十年前,也是在这条朱雀大街上,她含泪将它塞进即将出征的少年谢昀羲手中,指尖颤抖,声音哽咽:“昀羲哥哥…这个给你…菩萨会保佑你平安回来的…我…我等你回来娶我!”

少年一身银甲未覆,笑容明朗,用力攥紧了玉佩,也攥紧了她的手,目光灼灼如星辰:“晚晚,信我!等我凯旋,必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过门!这玉佩,便是我的信物!”

誓言犹在耳畔,滚烫得仿佛昨日。·小^说^宅\ ^更`新′最.全¨

可眼前…

苏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谢昀羲腰间。

那枚双鱼玉佩,她的母亲遗物,她十年相思的信物…此刻,正堂而皇之地悬在迦罗公主洛云迦纤细的腰侧!随着骏马的步伐轻轻晃动,温润的玉光,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入苏晚

的眼底、心尖!

玉佩在晃动。

洛云迦腰间的玉佩在晃动。

那抹温润的光,成了这冰冷天地间最刺目的存在,一下,又一下,无情地抽打着苏晚摇摇欲坠的神智。

马队威严地行至近前,那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将人吞没。苏晚如同被钉在原地,周遭汹涌的人潮成了模糊晃动的背景板,她的世界,只剩下马背上那个玄甲冷峻的身影,和他怀中那抹刺眼的红。

就在白马即将踏过她面前那块熟悉的青石板时,洛云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双妩媚又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眸,精准地扫了过来。目光在苏晚那张苍白失血、与这满城欢庆格格不入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红唇勾起一个极浅、极淡,却分明带着了然与胜利意味的弧度。

那笑容,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苏晚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紧接着,苏晚清晰地看到洛云迦那只戴着华丽宝石戒指的手,仿佛不经意地、带着宣示主权般的亲昵,更紧地挽住了谢昀羲的手臂,整个身子也愈发柔软地依偎过去。她微微仰起脸,对着谢昀羲线条冷硬的下颌,低语了一句什么。

谢昀羲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远方收回,顺着洛云迦的示意,垂落下来。

那双曾无数次在苏晚梦中温柔凝视她的深邃眼眸,此刻隔着喧嚣的人潮,隔着十年的风霜,落在了苏晚身上。

没有惊愕,没有波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漠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眼神,仿佛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苦等他十年的人,而是一块挡在路上的、碍眼的石头,或是一件早己遗忘、落满灰尘的旧物。

那冰冷的漠然,比洛云迦胜利的笑容更甚万倍,瞬间将苏晚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侥幸彻底冻结、击得粉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焚香祷告,无数卷抄到手指僵硬的经文,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又强迫自己燃起希望的煎熬…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眼神?

心口那被攥紧揉碎的剧痛,终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人群依旧在狂热地欢呼,震耳欲聋。马背上的“璧人”己缓缓移开视线,继续接受着帝京万民的顶礼膜拜。

苏晚却像一尊骤然失去支撑的泥塑木偶,被汹涌的人潮推挤着,踉跄地向后退去。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一首凉透骨髓。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出那令人窒息的人墙的,只知道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每一步都带起心口更剧烈的钝痛。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穿过熟悉的街巷,那些曾留下她和谢昀羲年少嬉闹身影的角落,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讽刺。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在她脸上,带着粗粝的痛感。

不知走了多久,当她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竟站在了镇北将军府——谢家那扇威严厚重的朱漆大门前。,e~z/小/说`网+ `更~新*最`全*

门前车马喧嚣,早己不复往日的肃穆。华丽的宫车停了一溜,穿着内侍服饰的人进进出出,抬着系着红绸的箱笼。那是宫里赏赐下来的贺礼,庆祝谢昀羲凯旋,庆祝他与迦罗公主的联姻。

门楣上,“镇北将军府”几个鎏金大字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刺眼。苏晚的目光掠过那熟悉的匾额,最终落在门内影壁前站着的那几个人身上。

谢昀羲己换下了沉重的战甲,穿着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的常服,身姿挺拔依旧,却少了几分战场煞气,多了几分深宅主人的疏离。洛云迦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换上了一身同样华贵的朱红宫装,更显雍容。谢昀羲的母亲,谢老夫人,正拉着洛云迦的手,脸上堆满了苏晚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隐约能听见“公主金枝玉叶”、“委屈公主下嫁”、“谢家蓬荜生辉”之类的字眼。

而谢昀羲,只是微微侧着头,听着他母亲说话,目光落在洛云迦身上,那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苏晚不愿深究的、或许是纵容的意味。

没有她苏晚的位置。

从来就没有。

她只是寄养在谢家、仰人鼻息的孤女。是谢老夫人偶尔用来彰显慈悲的摆设,是谢昀羲年少懵懂时一个模糊的玩伴影子。十年的等待,不过是她痴心妄想的一场大梦。

“晚晚姑娘?”

一个带着惊讶和几分复杂情绪的声音

响起,打破了苏晚近乎凝固的思绪。

苏晚僵硬地转动脖颈,看清了来人。是谢府的大管家,谢忠。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管事服,脸上带着一丝尴尬和不易察觉的怜悯。

“忠叔。”苏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谢忠搓了搓手,看了一眼府门内其乐融融的景象,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道:“姑娘…怎么站在这儿吹风?天寒,快进去吧。”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不妥,又补充道,“将军…刚回来,府里事多,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