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日食
上元二年七月初一,长安城在盛夏的酷热中醒来,蝉嘶如沸。辰时刚过,日头却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纱。东西两市人声渐稠,胡商卸下驼背的香料,主妇挑选着新到的瓜果,巡街金吾的甲胄在异样的天光下泛着冷铁般的色泽。
巳正初刻,日轮已攀过东市酒旗的尖梢,将坊墙的影烙在朱雀大街的夯土上。但司天台的铜圭表旁,监候官却死死盯着表影边缘——那本该刀裁般锐利的明暗交界处,竟洇开一丝毛茸茸的灰翳。
三刻,异象陡生。
金光先是一滞,仿佛被无形巨口咬去半阙。天空并未骤然晦暗,反漫起一层诡异的昏黄,如同罩着层陈年桑皮纸。原本青白的日轮,西缘竟蚀出一个墨黑的圆弧缺口,边缘清晰如刀斫。那缺口无声地扩张,将日光寸寸吞没。黑暗开始一点点笼罩这煌煌帝都和它深陷战火烽烟中的破碎山河。
“天狗食日了!”
大明宫病榻上的肃宗李亨皇帝正召来内侍太监,询问天为什么黑了。司天台少监匍匐入殿,殿外垂手而立的正是刚刚被晋封为金吾卫大将军的薛景仙。闻听乃天狗食日,肃宗的心理咯噔一声,不详的念头如冰水灌顶,瞬间浸透骨髓。
西内苑的太上皇李隆基已经看不清东西,但依然可以感受到黑暗的降临。高力士、陈玄礼都被放逐,身边已没有一个老人。李隆基再次想起令自己和大唐被吞噬的那场巨变,不由得咳出血来。
皇城承天门上,巨大的铜鼓被力士疯狂擂响,“咚!咚!咚!”声浪如闷雷碾过屋脊,震得人心房发颤。这信号点燃了全城。顷刻间,千家万户凡有铜铁之物尽被敲响——锅釜、铜盆、犁铧、甚至门环!一片震耳欲聋、毫无节律的金铁交鸣轰然爆发,汇成一片驱赶天狗的声浪。
天狗并没有被吓跑,吞噬却在加速。阴影如墨汁泼洒,迅速蚕食光明。最后一线刺目的日珥挣扎着消失的刹那,白昼彻底沦亡!天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深渊般的幽暗。寒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穿透单薄的夏衫,激起一片寒栗。鸡犬狂吠悲鸣,战马在厩中惊恐地扬蹄嘶叫,撞得木栏砰砰作响。
货郎的担子翻倒,新摘的莲蓬滚落一地,被无数慌乱的脚掌踩踏成泥。酒肆里,粗陶碗从手中滑落,“啪嚓”碎裂声此起彼伏,浊酒肆意横流,却无人顾惜。抱着婴孩的妇人瑟缩在坊墙根下,用襁褓死死捂住孩子的眼,自己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口中反复念着破碎的佛号。东市绸缎庄的掌柜失手打翻算盘,玉珠滚落阶前,叮咚声竟似敲在人心尖。平康坊北里深处,宿醉未醒的胡姬推开绮窗,怔望着昏黄天幕,腕上金铃忘了摇响。深巷中,白发老妪扑通跪倒在滚烫的尘土里,对着那不断缺损的日头连连叩首,额上很快沾满灰土与血痕,嘶哑的哀求带着哭腔:“天神息怒!饶了这长安城吧!”
“这是不详之兆啊!”“一定又要有什么祸事发生了吧。”“是不是圣人他……”“还是太上皇?”“听说江淮一带闹饥荒,死了好些人!”“何止是饿死了人,听说都人吃人了!”“是不是叛军又要打来了?”“听说淮南东、江南西、浙西三道节度使刘展也起兵造反了。”“史思明都还未平定,又有人造反了?”“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啊,真是不详啊,不详!”“比……比睢阳城破那晚……还黑……”大唐至暗时刻的恐惧,依然笼罩在每一个长安百姓的心上。
蒋灵儿坐在马车里,带着儿子正在前往终南山的路上。儿子掀开马车的帘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扑到母亲的怀中缩成一团。蒋灵儿抱着儿子默默祝祷着,韦雪、乐山他们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匡庐屏风叠上的李腾空和蔡寻真,也正在看着天一点点的黑下来,李腾空自言自语道:“乐山还会回来嘛?”蔡寻真拉起李腾空的手说:“无论他会不会回来,你都会在这等他,我都会在这陪你。”
洛阳城外正在交战的李光弼和史朝义大军在这一刻也停止了干戈,两下撤兵。主将和士兵都已疲倦了这旷日持久的战争,太阳消失的那一刻还可以尚得喘息。只是这战事一天不结束,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从这沙场上活着回去见妻儿父母。
洛阳城里,恒瑞客栈的小二、绸缎庄的老板、抱着棉花糖蹲在门边的小米、在南市穿街走巷的傻二、他们侥幸在前一次的浩劫中活了下来,他们抬头看着天,每个人的眼中都是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和战战兢兢。
洞庭湖畔的岳州长史贾至,此刻正在整理自己被贬岳州这三年以来的诗作。突然黑下来的天让他想起了为玄宗皇帝撰写禅让诏书的情景,那一天比此刻还要黑,那一天却也是黎明的开始,自己的黎明要什么时候才会来到。
遁避衡山修道的李泌,正在和希迁大师品尝坐隐。当黑暗覆盖了棋盘,李泌丢下手中的棋子说道:“总有那么一刻,这世界黑白不分。”石头和尚却是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茶盏,口中念念有词道:“我们只需耐心等待!”
永州绿天庵里的怀素正在满头大汗的种着芭蕉,老树的叶片上都已经写完了字,新芽长大却还需要些时日。倏忽之间变暗的天色让怀素想起那日夜里与韦雪的切磋,只觉得恍若隔世却又刻骨铭心。
杜甫被朝廷补授了京兆功曹参军,但他却未去就职,而是继续留在成都。此刻他正在净众寺祭奠刚刚圆寂的无相大师,大殿里的灯烛在逐渐笼罩的黑暗中愈发摇曳闪烁。
在当涂养病的李白,依然醉眼朦胧,倚柱仰天,手中残酒泼湿了青衫前襟,口中喃喃:“金瓯缺……金瓯缺矣……”声音散入死寂的长江。
正在篷州履新长史的颜真卿、放归田园的王维、以亲老归樊上元结,每个人都抬起头。在他们的心中,自己的人生仿佛都随着太阳的隐现闪回着,他们也许不知道,他们的人生并不只是他们自己的,而会被历史记住。
洪辩的跟着商队运送着千卷的经书已在大漠中行进了三天三夜,敦煌近在眼前,整个世界却突然暗淡了下来。洪辩轻颂了一句佛号,他知道大唐的劫难还远没有结束,而自己的使命将在西域重新开始。
洪辩跟随的商队是诺槃陀的,莱瑞诗和骨咄禄也在队伍中。曾经风华正茂的莱瑞诗如今已是一副老妇的模样。长安遭劫,莱瑞诗的妓院也被付之一炬,所有心血的经营毁于一旦。女儿小云在战火中不知所踪,莱瑞诗心灰意冷,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落叶归根。再次走上丝绸之路,人生仿佛一个轮回,只不过来的时候是充满了希望。
大理苍山玉局峰上,凤迦异正在祭奠自己的妹妹阿凤公主。从中原归来的他已是满身伤痕、心力疲惫。突然消失的太阳让他忍不住望向洱海的方向,担心那搅动水患的蛇妖又会兴风作浪。
而太平公主墓前的剑圣,在这降临的黑暗中缓缓的闭上了自己的双眼,终于要去见自己心爱的人了嘛。自己守了这么多陵,不是不敢离开这个世界,而是怕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依然看不到自己的心爱的人吧。
不为所动的只有盲侠客长孙世捷,他已经离开了南岳继续云游。对于他来说,早已习惯了这世界的黑暗,从他中毒的那天开始,从他离开武惠妃的那天开始。
还有泛舟湖上的龙梦云,提着酒葫芦,不屑的看着风云变化,看着世事变迁,却没有什么比把酒临风更惬意的人生,不由得哈哈大笑,狂啸九天。
在太阳逐渐消失被吞噬的这段时间里,乐山和武痴已经交手了数百个会合。鹿呦呦在一旁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只能看着两个绝世高手生死相搏。
乐山使尽浑身解数,把青城十三剑、斗转星移、龙梦云的剑法、剑圣的点悟和易筋经的心法融会贯通,随心所欲,把武痴裹了个密不透风。武痴小腿受伤不便,处于守势,但仗着雄厚的剑气和湛卢的雄锋,丝毫不落下风。
一炷香之后,骊山老母的宝剑也多了不少缺口,再打下去也是齑粉寸断的命运。就在这个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原来太阳已经完全被遮住了。
世界突然变得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无法分辨方向。这一刻乐山完全落了下风。原来所有的兵器都凡铁制成,只能反射光线,阳光、月光、灯光、火光,自己却无法发光。唯有这湛卢乃上古第一神器,吸收日月精华,自带神光。
太阳被完全遮住的这一刻,既无日月之光,也无灯火之明,所有的兵器都黯然失色,只有湛卢还在黑暗中闪着金色的光泽。剑光所到之处,把敌人照的清清楚楚,乐山看不清对方,只有疲于应付,处处受制,没有几招,佛尘中的短剑已经断成了几截,乐山无奈只得掷出了手里的半截佛尘,剑带风声,向武痴飞去。武痴听见宝剑破空的声音,于是挥动湛卢扫了过去,佛尘与湛卢碰个正着,应声粉碎,武痴正想冷笑,一道剑气却直冲他的胸膛。
原来乐山依照湛卢发出的亮光,推测出武痴身体的位置,在扔出佛尘的那一刻,催动全身剑气与指尖,使出一招神龙吐息。
武痴毕竟是一代宗师,略微吃惊之后并没有避让,而是催动湛卢迎剑气而上,有剑气的地方就有人。两股锋芒撞击在一起,黑暗中煞气四起,草木临风而断,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会划出了伤口。乐山的神龙吐息虽强,却强不过被武痴剑气加持的湛卢神剑,神剑破开了乐山的剑气,硬生生的砍在了乐山的肩膀上。乐山吃痛,卸力向后弹开,怎奈整个左肩已经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