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雁塔(第2页)
乐山点点头,他之前也去过战后的法门寺,对于这一切自然是了然于胸。
寺内剩余的僧侣对我甚是熟悉,所以见我回来立刻道明了一切。我看到法门寺如此状况,奉还舍利自是不妥,便想着等皇家重建法门寺之后再把舍利送回来方为妥当。就在那时,师兄们带我看了法雨禅师自焚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其中一颗竟和佛指舍利一般无二,于是便心生此计。”
“所以你称这两颗舍利都是法雨禅师的舍利,一起带来了慈恩寺塔供奉,掩人耳目。”
“法门寺已在修缮,越明年即可完工,到时候贫僧再将舍利奉还,可谓万全。”
“法门寺已在修缮,可是大师的功劳?”
“小僧还没有如此法力,是神会和不空两位大师说服了当今圣上,重修法门寺。”
“神会大师在京城?”
“神会大师度僧筹款,当今圣上收复两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敕将作大匠,施主也认识大师嘛?”
“有过数面之缘分。”
乐山和韦雪想起在洛阳城帮助神会大师运送军费出城的往事,一晃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不空大师到底是何人?”
“不空法师乃狮子国高僧,多年前自西域云游至长安,住慈恩寺广译显密经教,灌顶传法,教化颇盛,得到朝野的倾心崇奉,被肃宗皇帝封为国师。”
乐山想起来了,白马寺之时,乐山师兄圆敬曾提过与不空法师译经。
“大师为何不直接将佛主舍利奉与当今圣上,也可保万全啊。”这一声大师,乐山是发自内心的,但依然有些疑惑未曾得解。
“小僧原本也有此打算,但却投报无门,谁也不会相信我一个小和尚会怀揣佛主圣物。所以我山才想到暂驻这慈恩寺讲经说法,待名噪之后自会有王宫贵人引荐,到时候才有机会向皇家说明原委。”
“听天赐刚刚所言,大师在这三年里已经在长安城里信众云集,其中应该也不凡王宫贵人吧?”
“此话不假,但正是在接触了这些王宫贵人之后,贫僧才发现肃宗皇帝身边奸佞掌权,朝纲紊乱,这大唐的国难恐怕还没有结束。贫僧怕这舍利子还未交予圣人手中,就被弄权的奸佞所图,那岂不是辜负了施主和法雨禅师的托付,也绝非佛主本意。”
乐山沉默不语,这一路来所见,洛阳得而复失,长安虽然光复,然后朝堂明争暗斗,百姓依然水深火热,洪辩所言非虚。
“施主请随我来。”洪辩踱步走出第七层的阁楼,朝阑干外指了指。
极目远眺,整个长安尽收眼底,朱雀大街笔直如削,坊市轮廓依稀可辨,却掩不住那场大乱留下的满目疮痍与新起脆弱的生机。皇城,大明宫,芙蓉园,但凡皇家的所在,琼楼玉宇已与盛唐时无异。但是再看百姓居住的里坊街道,还是多有残破,连曾经热闹非凡的东西两市也少了往昔的如龙车马。长安已经光复三年有余,却是今非昔比。
韦雪凭栏远望,眉头紧锁,这饱经蹂躏的河山,每一道印记都牵扯着她的心魄。乐山目光低垂,落在长安城里往来的百姓身上,想见他们曾经历过怎样劫后余生的苦难。弘辩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塔顶的风拂动他素旧的僧袍,仿佛他自身也成了这古塔沉默的一部分。
“看那塔檐下的铜铃。”弘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乐山和韦雪循声望去,塔角悬垂的铜铃在风中微微晃动,铃舌轻颤,却并未发出声响。
“铃舌悬于铃中,风动铃身,舌尚未触壁,故寂然无声。”弘辩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铜铃,“然风势既起,其动已在。诸法缘起,其势未彰,其力已蕴。唯识解其缘起之网,密教运其当下之力,皆在动此一铃。待风满力至,万铃齐鸣,声震大千,又何分彼此?”
韦雪心中一震,豁然开朗。那铃舌无声的震颤,不正是两宗看似疏离却共同蕴积的力量吗?其实何止密宗与唯识宗,佛门的八大宗派,乃至佛门与道家之间,只要能够救世济民,又何妨求同存异。纷争如沙砾,何分你我高下,终将被历史的风吹散。唯有这塔,这贯通古今的坚韧与包容,才是真正不灭的灯盏——它映照的并非宗派之界,而是那风雨如晦中,人类心灵对永恒澄明的仰望。
乐山也明白了他洪辩的另一层意思。虽然自己放弃了争夺天下,但并不代表这天下就能太平,百姓的苦难还远远没有结束,唯有齐心并力,才能避免浩劫再生。
“太子德厚品端,乃中兴之才,或可托付。”乐山灵机一动,想起之前天赐和自己说过的话。
“不如请我兄弟史天赐引荐,我等去与太子说明此事,或可保舍利子周全。如若不然,即便大师将舍利奉还法门寺,恐也有落入奸佞之人手中的风险。”
“贫僧其实也一直在犹豫此事,既然机缘巧合让施主来到这里,我就将舍利交还与你,让你做了这个决断吧。”
“大师莫急,待我们和天赐商量,再来奉迎舍利,以策万全。”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奉还舍利之后,大师可有什么打算?”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被时代牵着走的,自己被命运带到这里也一定有它的原因。
“贫僧在这慈恩寺三年,也不只是讲经说法,攀龙附凤,虚度光阴。”洪辩被乐山这么一问,倒是笑了,说道:“我这三年干了一件大事,就是抄录这雁塔里的经文。”
“再有一年半载,我就能把玄奘法师带回来的经文全部抄完了,等奉还了舍利,贫僧会带着我抄录的这些经书回敦煌去。”
“世事变迁,朝代更替,只有佛法是长存的,把他们留给后世才是贫僧的使命。我前年就已经先送母亲回了敦煌,捎信给父亲开掘藏经之所,等我回去了,把这些经书妥善保存。就算烽烟再起,长安蒙难,雁塔里的这些经书遭劫,也不至于让历代大师的心血付诸东流。”
洪辩说完这一番长长的话,露出来会心的微笑,像是在对乐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历代高僧和佛主说的。
“还有这些经变画。”洪辩带着乐山下塔,指着每一层佛塔中挂在墙上的经变画说道:
“有些是玄奘大师从西方带回来的,我找人临摹了,有些是我请长安的画师按照佛经典故画的,比起那些经典,这些经变画更容易让普通百姓接受。”
看到这些画,乐山心中一动,云诚大师也曾经赠过自己两幅经变画。一幅《法华经变》在鸡足山假借机缘给了李亨,另一份《无量寿经变》还留在成都龙梦云的老宅中。现在想起那画中描述的故事说的不正是自觉觉他,报应循环,也暗示着自己的宿命因果嘛?
乐山望着眼前这个少年,初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垂髫的孩童,再见时已是满腹经纶、胸怀万物的高僧。乐山又想起了云诚大师,每个时代,都会产生一些这样的人,也需要一些这样的人吧。
众人离开慈恩寺的时候,已是正午,炽热的阳光为七级浮屠披上悲悯的光华。塔影缩成最短,仿佛要将长安历经劫波的苦难全部掩盖。午时的钟声庄重响起,悠长而沉着,一声声,穿透长安城沸腾的街坊,也穿透了人心深处的伤痕。这钟声,是玄奘法师穿越流沙带回的智慧在回响,是不空禅师手印真言凝聚的愿力在震荡,更是无数灵魂于这动荡之世,在巍巍雁塔下寻得的精神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