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乃孟 作品

第165章 暗流

初春的长安,依然笼罩着萧瑟与压抑。“乾元重宝”和“重轮乾元钱”引发的恶性通胀达到了顶峰。长安城内,“米斗七千钱”,一匹绢的价格更是天文数字。市民们攥着沉甸甸却如同废铁的新钱,在空荡荡的粮店前绝望徘徊。冻饿而毙的尸体在清晨被坊正指挥着草草收敛,丢去城外的乱葬岗。

邺城溃败的逃兵、躲避河北战火的流民,如同潮水般涌入长安及周边。他们蜷缩在废弃的寺庙、坍塌的城墙根下,或是在各坊的角落搭起简陋的窝棚。缺衣少食,卫生条件极差,伤寒、疠气开始在流民和贫民中蔓延。官府无力赈济,只能紧闭城门,加强宵禁,唯恐流民生变。

这严寒中的触目惊心却丝毫未能引起朝廷的关注,深居大明宫的肃宗皇帝,忧虑着前线的败绩、财政的崩溃和太上皇事件带来的道德压力。他依赖李辅国维持局面,却又对其跋扈日渐担忧,这种矛盾让他更加优柔寡断。

权倾朝野的李辅国,他掌控着北衙六军、担任殿中监、判元帅府行军司马事,耳目遍布全城。公开场合,人们噤若寒蝉,唯恐一言不慎被其爪牙构陷下狱。

自从李岘因为得罪了李辅国被罢相,朝中更是听不到直谏的声音,长安虽然已经光复了两年,却变成了一座被严寒、饥馑、恐惧和阴谋冻结的城市。

一晃韦雪已经在中郎将府上住了两月有余,史天赐被派往河阳东征,一直没有回来,蒋灵儿多了韦雪的陪伴自然十分开心。但是韦雪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她相信李腾空的话,北冥教一定有能力找到乐山,但她不知道乐山会不会来找她,她的等待到底有没有意义。

入夜时分,韦雪和北冥教长安分舵的一干人行走在长安的街道上,他们背后背着不起眼的竹篓,而竹篓里面则藏着救命的药材。这两个月,百姓的疾苦她瞧在眼里,便找到了北冥教长安分舵的执事牛天齐,同御医一道配制了草药,在深夜里为染病的流民和贫民送去汤药。

韦雪想起和乐山一道在江夏抗疫的情景,她深知官府无力也无意管这些“贱民”的死活,只能以这种方式为对抗蔓延的死亡,尽一点微薄之力。

昔日繁华的东西两市,如今门可罗雀。奢侈品店铺大多关门歇业,仅剩的粮店、盐店、药铺前挤满了面黄肌瘦的人群,交易多用实物或开元通宝旧钱。黑市交易猖獗,但风险极高,一旦被官府抓获,轻则罚没家产,重则下狱。

宵禁时间大大提前且执行严苛。日暮鼓响,坊门紧闭,各坊如同孤岛。宽阔的朱雀大街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金吾卫铁甲碰撞声和寒风的呼啸。富贵之家尚有炭火取暖,普通百姓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瑟瑟发抖。

穿梭于底层,韦雪听到了流民口中河北战场的惨状,听到了小吏们抱怨征粮的艰难,也偶尔捕捉到一些关于胡人异动的模糊传言,她也无法分辨其真伪,却因为蒋灵儿的话多了个心眼。

“韦姑娘,执事让我跟你说,最近肃宗皇帝龙体有恙,他需要随侍在侧,无法陪姑娘一起施药,还请姑娘见谅。”牛天齐派了心腹跟着韦雪,一路听从她的调遣,也为她传递消息。

韦雪点点头,并未多言,皇帝的命是命,老百姓的死活却没有人管。

“吐蕃趁唐朝主力被牵制在东部平叛,大举入侵河西、陇右,兵锋直指关中。肃宗心力交瘁,对朝政也愈发无力掌控。”

长安气氛的骤然紧张,恐慌情绪再次弥漫朝野,吐蕃的威胁如同新的丧钟,预示着帝国的寒冬,远未结束。

“执事还让我跟您说,消失已久的突厥皇族势力突然在京城蠢蠢欲动,李辅国的察事正在严查此事,韦小姐当心别被卷进去了。”

“突厥皇族?”

“突厥信物狼头金符再现,有人在秘密联络心怀故国的突厥部落首领、贵族。从河朔藩镇、河西走廊甚至更远的草原来到京城的突厥旧部越来越多,他们以‘资助家乡族人’为名,向一些富裕的突厥商人募捐或借贷,以筹措资金,并秘密转移、囤积黄金和开元通宝等硬通货。”

“突厥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很多贵族已在唐朝安居乐业,又怎么会轻易就范?”

“姑娘说的一点没错,所以早就有人向察事通风报信。其实李辅国和拱卫司早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尤其是当那些在唐军中服役的突厥裔军官开始摩拳擦掌的时候。”

“狗咬狗!”想起这些权贵一味密谋着权力的分配,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韦雪便气不打一处来。

长安城里,各方势力暗潮涌动,冰封下的熔岩随时可能爆发。

权贵的府邸内,却依然有宴饮歌舞,酒食奢靡,与城内百姓的饥寒形成地狱天堂般的对比。

而落魄的文人墨客在酒肆借酒浇愁,吟诵着书生的悲鸣,为国家的命运和自己的前途痛哭流涕。

韦雪送完了草药,还是决定去相府一遭,她不想见到自己的父兄,就想去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看一看。

早朝是在卯时,韦雪知道韦见素父子每日卯时前后都不在府中,于是便在此时来到了相府后门。

天刚蒙蒙亮,伴随着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敲响,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街鼓也依次响起。城内的寺庙撞响晨钟,激昂的鼓声与深沉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唤醒了雪中的长安城。

人们从睡梦中醒来,炊烟开始混入晨雾中。街坊上的人依然稀少,只有零星的早点摊子正在出摊,芝麻胡饼、羊肉汤,都是韦雪爱吃的。

韦雪带着米豆豆在雪地中行走,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陌生。自己儿时也曾在这样的雪景中,被阿姊韦晴带着,穿梭与长安的市井里坊之间。

那年的腊月,长安的雪似乎格外慷慨,一场接着一场,将整座雄城包裹在厚厚的、无声的素白之中。朱雀大街,这条帝国最宽阔、最气派的通衢大道,依旧在雪下顽强地蒸腾着属于尘世的烟火气。

街道两旁,粟特人人开设的胡饼铺子生意好得出奇。巨大的烤炉炭火熊熊,炉膛里贴满了金黄油润的胡麻饼,麦香混合着芝麻的焦香,随着滚滚白气冲出炉口,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道道诱人的烟柱。那白气浓得化不开,几乎要遮蔽了铺子前排队食客冻得通红的脸庞。

街角,一支波斯商队的骆驼刚刚卸下小山般的货物,沉重的驼铃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沉闷而遥远,叮当,叮当,很快就被更高亢的、此起彼伏的本地货郎叫卖声淹没。

“新到的江南炭火——御寒上品嘞!”

“糖葫芦——冰糖熬的,不甜不要钱!”

“拨浪鼓,泥叫叫,小娘子给娃娃带一个?”

货郎们裹着厚厚的棉袄,缩着脖子,声音却穿透力十足,在雪街两旁回荡。穿着各色冬衣的人们摩肩接踵,妇人鲜艳的披帛、孩童戴着的虎头帽,在雪光映衬下格外醒目。街边酒肆的幌子在寒风中招摇,里面隐约传出觥筹交错的喧哗和丝竹管弦之音。盛世长安的冬季,在这漫天大雪之下,依旧喧嚣、富足、热气腾腾,仿佛永不疲倦的巨兽,吞吐着无尽的繁华。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人群中艰难前行,驭手大声吆喝着避让。马车里做着工部侍郎里的千金,韦晴河韦雪裹着了狐裘,由乳母和丫鬟护着穿过这喧嚣的街市。

韦雪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抱着暖炉,看着车窗外飘飞的雪片,看着朱雀大街两旁琳琅满目的货摊,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笑容满面的人们,那正是大唐的繁华。然而路边衣衫褴褛的乞丐,又在那小小的心灵刻下问号,这巍峨的长安城,这金吾不禁的盛世,为什么会容不下这些人?

许多年后,当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当叛军的铁蹄踏破潼关,当长安的宫阙在烽烟中倾颓,当真正的“死人”如草芥般铺满关中大地的沟壑时,才明白,那正是大厦即将倾覆的预兆,是华灯无法掩盖的裂痕,是白雪也埋不住的真相。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相府的后门,韦雪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施展轻功,带着米豆豆跃入了相府的后院。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