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诀别(第2页)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或是『君子卫』杀了龙梦云得到了剑谱;或是你阿爷打败了龙梦云抢了这剑谱;或是龙梦云把这剑谱送给了你阿爷。但是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会是龙梦云杀了李青城。
我本不想知道真相,我害怕这真相一定不是我想看到的。但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你在一起。
于是,我去问了我阿爷。结果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那一个。
龙梦云与你阿爷是友非敌,你阿爷青城道人是我阿爷派『君子卫』所杀,青城派也是为『君子卫』所灭。
小叫花子,十年前我刺过你一剑,我没有想过,十年后,却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一路走来,我以为会用这一生报答这一剑一命,没想到竟是不能。
我想过一百次一千次,瞒着你,还是可以在你身边。但这是杀父之仇,我不能让你一生蒙在鼓里。
青城剑是你阿爷的,我把它交还与你。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着它。我欠你的,没有机会再还,也让它代替我陪着你的身边。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韦雪,诀笔。”
乐山看着韦雪的信,短短几百个字,心情却是晴天霹雳、跌宕起伏。青城道人不是龙梦云而是『君子卫』所杀,韦雪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女儿,而此刻已经离自己而去。
怪不得这一路来,韦雪魂不守舍,原本以为是因韦晴之事,没想到却是因为如此难挨的心事。
乐山一时间如五雷轰顶,不知如何面对,整个人呆立在马背上,信笺从手中滑落,飘在地上。
“乐山哥哥,你怎么了?”雪奴见乐山的神情惨白,便自己跳下马去,把信拾了起来。
乐山没有接信,也没有说话,整个人的魂已经被抽离,剩下一具空壳。
“乐山哥哥!”雪奴使劲的摇着乐山的胳膊,乐山在马上晃动着终于反应了过来。
“韦雪在哪?”乐山已经急火攻心,虽然雪奴已经回答过两次,他还是又问了一遍。
“昨夜大军驻扎在城外,今早我醒过来,姐姐已经不见啦。”
乐山一把扯过雪奴手里的信,突然之间策马狂奔,他也不知道是要去追韦雪,还是去寻找自己心里的答案。只留下雪奴呆在原地,不知所谓的,只得怏怏的进城去找史天赐了。
乐山一路狂奔到长乐驿,大军昨晚驻扎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其实乐山也不知道如果韦雪还在原地,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韦雪没有让乐山为难,乐山在长安周围游荡了三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找韦雪,总之没有韦雪任何的踪迹可循。
不知不觉,兜了一圈,乐山又回到了长乐驿。之前长乐驿里的那群牛鬼蛇神早已散去,长安光复不久,便已经有店家重新开始开门做生意了。
长乐驿坍圮的檐角往下漏雨时,乐山正踩着青骢马鞍唱《凉州词》。酒葫芦磕在断成三截的石望柱上,琥珀光泼进泥洼,惊醒了蜷在石碑底座睡觉的乞儿。卖炭翁从牛车抽出半幅蜀锦垫在柴堆下,那褪色的团窠对鹿纹还沾着乾元二年的血迹。
一连七天,乐山什么都不吃,只是喝酒。
“店家,筛一斗新丰酒!“乐山沾满泥点的绿锦袍扫过烧剩半边的门槛,露出腰间蒙尘的青城宝剑。灶上蒸着槐叶冷淘的雾气里,驿卒娘子用麈尾柄挑起褪色的青布帘——两年年前悬挂在此的鎏金驿牌早被叛军熔作箭镞,此刻钉在梁间的却是半支带着牙印的骨笛。
自从和韦雪在一起,自己已经很少喝酒了,原来酒竟是这样的好东西。让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什么都想不起来。
到底谁才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自己要不要报仇,韦雪在哪里,自己要怎么面对她,龙梦云是不是还活着,还有必要找他嘛?
所有这些问题在脑海里萦绕着,被酒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每天宿醉醒来最简单的两个问题:我是谁,我这是在哪?
曾经逃离长安的流民和商人正在陆陆续续的回到长安,每个人眼里都闪现了重回盛世的期待。
一个穿短褐的游侠喝多了酒,踉踉跄跄的走出驿站的酒肆,却不小心撞翻了店门口的陶瓮,黍酒漫过夯土地面的瞬间,所有人都看见那具蜷在墙角的尸骸。
金龟袋里的鱼符已生出绿锈,而缠在胫甲上的竟是半幅《霓裳》谱。醉汉的刀鞘猛地杵进地缝,惊飞梁间哺雏的燕子,羽翅掀翻了波斯商人刚支起的琉璃盏。
“当心!这可是大食国来的...“碧眼胡商僵在原地。
醉汉指尖正转着枚滴血的耳珰,金丝掐作的卷草纹里还粘着凤仙花汁。檐外突然传来戍卒的呵斥,装满粟米的牛车吱呀碾过未清扫的箭簇,酒旗上“驿“字最后一笔在雨中晕成血痕。
瘸腿乐工突然吹响筚篥。在泛着潮气的《秦王破阵乐》里,驿卒娘子往醉汉案头添了碟金齑玉鲙。醉汉的佩刀忽然出鞘三寸,刀光映出西墙新糊的窗纸——那抹刺眼的雪白恰是撕碎的度牒,尚未干透的墨迹还写着“至德三载施入慈恩寺“。
乐山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身边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天下之大,自己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唯有每天夜里拎着酒壶,在郊外舞剑。唯有这青城宝剑,夹杂着阿爷与韦雪的矛盾在自己手里飞舞的时候,乐山才能稍稍的忘记了痛苦。
每每喝至酒酣耳热,乐山就会忘记了招式,什么青城十三、斗转星移、龙梦云的剑谱、剑圣的点指,通通混淆在酩酊大醉之中。
“裴十二的剑穗可还在?“卖胡麻饼的老翁抹去案上水渍,指尖沟壑里嵌着河陇的沙。醉汉大笑掷出枚铜钱,开元通宝的轮廓正卡在柱础裂痕间,那处刀劈的伤痕还是至德元载某个雪夜留下的。
戍鼓响起时雨势忽盛。醉汉踉跄撞翻堆在廊下的明光铠,甲叶间坠出半枚银薰球,当年塞进去的瑞龙脑早化成褐色的泪。驿外官道上渐次亮起灯笼,修檐椽的工匠踩着焦黑的梁木哼起俚曲,某个似曾相识的转音让醉汉猛然呛出泪来。
檐角铁马突然叮当。戍卒点燃的薪火穿透雨幕,照亮官道上蜿蜒的马队。乐山打好了酒转身离去,青城宝剑的剑鞘轻轻擦过卖花妪新补的襦裙,金线绣着的忍冬纹还是照着永泰年间的宫样。
这剑不再伤人,伤的是自己。
乐山的绿袍消失在蒸胡饼的雾气里,雾气里走进走出的人,仿佛穿行于这场末世的浩劫之间的幽魂。
“看见刚刚那人了嘛?”两个巡逻的士兵刚好经过酒肆,一个人望着乐山消失的背影问另一个人道。
“什么人?”
“就是刚过去那人?”士兵又指了指浓雾之中说道。
“那个醉鬼嘛,怎么了?”
“我看怎么那么像南阳的武神?”
“武神?”老兵也不禁回过头,只是迷雾中什么都看不到了。
“就是我们当年驻守南阳的时候,突破叛军重围,万箭都无法伤他分毫的武神啊,你难道忘了?”
“我怎会忘了,只是刚刚过去那人邋里邋遢,一身酒气,怎么会是武神?”
“也是!”士兵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便走边说道,“话说当时我还以为自己这条小名就要交代在南阳了。”
“是啊,咱们命大,谁能想到不足一年,长安都光复了,真是晃若隔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