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平原郡(第2页)
城南漕渠码头,漕丁们喊着《得宝歌》的号子,将扬州米斛搬入砖砌仓窖。脚夫扛着蜀锦包裹的货箱踏过石桥,在城门吏验看过所时,蒸腾的白气从他们口中呵出,与城头戍卒铜釜里煮着的羊汤热气融作一团。而岸上牙郎的算珠声,往往与舱底压载石摩擦船板的声响交织成独特的市声。
渠畔酒肆的竹帘忽然挑起,露出半张酡红的脸,原是昨夜醉倒在此的河北游侠儿,正就着醋芹啜饮最后一盏剑南烧春。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惊起屋脊上打盹的灰鸽,扑棱棱掠过永济渠畔连绵的军仓,那些苫着茅草的圆廪像巨兽般蛰伏,等待着即将北运范阳的三十万石军粮。
日出时分,一骑驿使踏碎官道残冰冲入城门,马股上烙着的范阳军印犹带霜痕。郡府文吏捧着这封火漆文书疾走时,市鼓初鸣,坊门次第而开。
东市琵琶酒家里的西域舞姬正旋开石榴裙,足尖金铃应和着龟兹乐师的筚篥。暮色渐合时,南门瓮城悄然增了双倍戍卫,而北廓的烽燧遗址旁,几个垂髫小儿仍在追逐着贩卖胶牙饧的货郎,全然不知那支曾在开元年间照亮夜空的狼烟,即将以另一种方式重燃。
西市胡商的琉璃盏映着朝阳,将七彩光斑投在售卖新罗参的摊位上。穿翻领袍的粟特人正用龟兹琵琶调试音律,准备为售卖大食蔷薇水的波斯老妪招揽顾客。忽闻铜铃清响,一队负笈书生连忙避让道旁,看着青骢马上的绯衣官员在泥金告身前导下驰往郡治,原来是京城来的巡按大人的车马。
恰逢阴雨连连,平原郡的城头却显得异常的繁忙。乐山来到城门下,只见工人们正在加高城墙,疏通护城河,城门口贴着招募壮丁的告示,一副大兴土木的样子。
“让开,让开!”
乐山正在抬头看着城墙上的告示,后方来了大队人马,为首的士卒驱赶着城门口的人群,向着城门上的守军大声的喊道:
“快去通报你们太守,巡按裴大人驾到,速速前来迎接。”
城门上的守军不敢怠慢,立刻前去通报。进城的大队人马也没有耽搁,继续鱼贯而入,马蹄溅起的泥点让周遭的百姓避之不及。
乐山找到城西的张家的祖坟,将赵归真的骨灰埋葬,已是日落西山。带着一身的疲惫,乐山准备回到平原城内好好的休整一下再做打算。
找了一间干净的客栈安顿洗漱之后,乐山的肚子已经咕咕叫苦,这一路颠簸,今天总得犒赏自己一顿了。
乐山向店小二打听了城里有名的酒楼,准备好好品尝一下这平原的美食。
谁想到来到这名唤“通富”的大酒楼前,却发现周遭已被士兵封锁,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太守包场宴请刚刚进城的贵客。
乐山心中不爽,来都来了,去探一探这帮达官贵人的究竟。
前往平原郡的路上,乐山已经把慧忠禅师送给的钟山白胶吃完了,不仅天狼烟的余毒全消,真气也变得更加精纯浑厚。这才知道老禅师赠给自己的不是一般的丹药,而是化滞去拙,增强内力的仙药。
感觉功力大增的乐山决定一试身手,便绕到酒楼后一僻静处,顺着靠近酒楼的大树,施展轻功,三两下就来到了房顶。
此时酒楼里正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乐山已经悄悄的伏于高处。乐山掀开一片瓦片,偷眼观瞧。
“不知裴大人今日就已到平原郡,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只见酒席正中,一位体态肥壮,满脸正气的官员正双手持斛,恭恭敬敬的向着主座上的人敬酒。
“颜大人不必客套。”被敬酒之人并未起身,抬起自己的酒杯敷衍了一下,说道:“原本前几日就该到了,但这两日阴雨,路上不好走,这才耽搁了。”
“确实,确实,平原并不是多雨水之地,最近却连续下个不停,下官这才收揽壮丁、修筑城墙,以防汛情。”
“我听说颜大人到任平原之后,废苛政、黜奸小、除奸诡、进忠良,深得百姓爱戴。”
“岂敢,岂敢,你我相识多年,裴大人还是叫我清臣吧。”原来这颜太守和裴士淹早就相识。
“下官一介书生吟风弄月多过操持政务,大人一路辛劳,可在平原多做停留,也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闻听清臣刚刚主撰了一部作《韵海镜源》,这次若不是我有要务在身,自当和你推敲一下这音韵的妙处。”
“士淹兄可是急着去范阳视察军情?”颜太守顺水推舟的问道。
“许久不见,清臣依然洞若观火啊。”裴大人打了个圆场道。
“士淹兄,下官近些年都未得机会入京拜会,闻听大人升迁给事中,巡按河南、河北、淮南诸道,真是天朝之幸。”
“都是为圣人效力,京畿事忙,怎比得上清臣在这道外郡斋无事、诗书逍遥。”巡按裴士淹大人举杯寒暄。
“大人既想听诗,下官便借花献佛一首。”颜太守站起身,举杯饮了一口,朗声念诵道:
“天子念黎庶,诏书换诸侯。
仙郎授剖符,华省辍分忧。
置酒会前殿,赐钱若山丘。
天章降三光,圣泽该九州。
吾兄镇河朔,拜命宣皇猷。
驷马辞国门,一星东北流。
夏云照银印,暑雨随行輈。
赤笔仍在箧,炉香惹衣裘。
此地邻东溟,孤城吊沧洲。
海风掣金戟,导吏呼鸣驺。
郊原北连燕,剽劫风未休。
鱼盐隘里巷,桑柘盈田畴。
为郡岂淹旬,政成应未秋。
易俗去猛虎,化人似驯鸥。
苍生已望君,黄霸宁久留。”
“好诗,天子念黎庶,诏书换诸侯,颜大人赤胆忠心,天地可鉴。”裴士淹陪饮了一杯,细细品味。
“这是我出平原任时,岑参的送别之作,清臣时刻莫敢忘圣人之恩,社稷之忧。”
听到岑参的名字,乐山心中一动,好像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颜大人忠心赤胆,是圣人之福,社稷之幸啊!”
“裴大人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你且让他们下去。”裴大人摆手示意,太守立刻遣散了座下的宾客和正在起舞的歌妓。
“我方才进城之时,见平原郡正在加固城防,真的是为了防汛嘛?”裴大人待众人退下之后,反客为主的质问太守。
“清臣所为,和大人想的一样。”颜太守不慌不忙的说道。
“平原乃平卢、范阳、河东三镇所辖,清臣这么做,可是有犯上作乱之嫌。”
“下官所为,正是要防止贼人犯上作乱。”太守义正言辞的说道,“圣上派士淹兄来河朔巡查,难道不是为了一探究竟嘛?”
“看来清臣并不像你的自己所说的寄情音律,附庸风雅啊!”
“若不如此,又如何能避开安禄山的耳目?”
“说那安禄山有造反之心,圣人可是不信的。”
“安禄山招兵买马,收揽人心,狼子野心,下官虽然愚钝,但身处这三镇辖内,也能看的出蛛丝马迹。”颜大人微微一笑道,“圣人若是真的不信,为何几次三番的派人前来巡查范阳,监察御史储光羲储大人前脚刚走,裴大人您又来了。”
“还不是宰相杨大人一直在圣上面前拱火,储光羲那几首诗更是火上浇油。”
“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清臣言之有理,不过愚兄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裴士淹欲言又止。
“士淹兄但说无妨。”
“平原郡属范阳节度使辖内,清臣若是无凭无据污蔑上司,那可也是罪同谋逆。”
“士淹兄既如此说,我便有些东西请大人过目。”双方相互试探之后,都明白了对方的盘算,颜太守便也开门见山。
“好!”
“季明!”颜太守冲着门外吆喝了一声,只见一位将官打扮的年轻人捧着一盘文书走了进来。
“请大人查看平原郡和常山郡这几年收集到的安禄山意图谋反的证据。”
乐山没想到自己本来只是为了戏弄一下这几个官员,却无意间听到了天大的秘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一看不要紧,手拿文书走进来的将官为何这般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