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涉界河
办公室的空调像是得了老年痴呆,总在凌晨三点准时停摆。
老旧的压缩机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嗡鸣后彻底沉寂,闷热的空气便趁机从门缝窗隙里涌进来,裹着墙角堆放的陈年档案散出的霉味,在房间里弥漫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我盯着摊在桌面上的东洛县规划图,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条蜿蜒的生态保护区红线。
红色的油墨在指腹上留下淡淡的印记,像一道擦不去的警示。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图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斑,把整个县域的轮廓浸成青灰色。
眯起眼睛打量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突然想起老家形容边角料的说法——像块被啃剩的羊蝎子,肉少骨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东洛这块地不一样,所有人都知道它地下藏着能让人红了眼的油水,那些隐在山林间的资源、待开发的地块,早已成了某些人眼里肥美的猎物。
桌上东洛县产的绿茶已经是第三次凉透了。
玻璃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杯底蜿蜒而下,在规划图上洇出浅痕,恰好漫过北区那块标着“待开发”的空白地带。
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爬进喉咙,像吞了口隔夜的中药,连带着心口都泛起一阵沉闷的酸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着晨露湿气的风裹着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涌进来——是某种白兰花的味道,清冽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甜腻,在满室的霉味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县,北区的审批材料。”
林婧站在办公桌前,手里的文件夹边缘已经泛了白,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只有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垂在那里轻轻晃动,像只没系紧鞋带的鞋,随时可能脱落。
我下意识地瞥向她胸前的工牌,照片里的姑娘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神清亮,可现实里她的嘴角却抿成一条直线,像是用尺子量过的,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三年前她从省规划院调来东洛县的时候,机关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她是得罪了省院的领导被发配下来的,也有人说她手里攥着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躲到东洛这小地方避风头。
我见过她处理图纸的样子,指尖翻动文件时快得像在弹钢琴,钢笔在图上标注坐标的力度总是很大,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格外清晰,总让我想起年轻时在乡镇办公室,那些被笔尖戳穿的稿纸——那是真正用心做事的人才会有的力度。
她把文件夹按在规划图上,指甲盖沿着“生态保护区”的红线缓缓划了一道弧线,红墨水在她指尖留下淡淡的印子。
“县委王书记的秘书刚来过电话,”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每个字都像落在紧绷的弦上,“市里催得紧,说这周五必须要有结果,不能再拖了。”
我翻开文件夹,审批表上的“生态评估意见”栏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潦草的“阅”字,是张副县长的笔迹,带着他惯有的敷衍。
我拿起钢笔,在“审批意见”那栏一笔一划写下“暂缓”两个字,笔尖用力过猛,把纸页戳穿了个小洞。
“告诉王书记的秘书,”我把钢笔重重按在桌面上,笔帽磕在桌角发出轻响,“生态评估报告没通过,这个项目就不能批。规矩不能破。”
林婧没说话,伸手去拿文件夹时,指尖突然蹭过我的手背。
她的指尖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可那点冰凉的温度却顺着血管往上爬,烫得我心里一缩。
我猛地抽回手,钢笔在桌面上滚了半圈,撞到茶杯发出叮的脆响。
窗外突然炸开一阵蝉鸣,密密麻麻的,像是谁打翻了装铁珠子的匣子——原来天已经亮透了,只是办公室里还浸在沉闷的阴影里。
林婧弯腰捡钢笔的时候,衬衫后领被扯得有些松,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细汗顺着发丝往下滑,在颈间积成小小的水珠。
她把钢笔递给我,指尖的薄茧擦过我的指腹,那触感很陌生,不像握惯了绘图笔的手,倒像干过农活的姑娘,带着点粗糙的韧劲。
“那我先去回话了。”
她转身时,衬衫上那颗松脱的纽扣晃了晃,真像一只想飞又飞不动的蝶。
下午的县委常委会开得像场没有硝烟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