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一一三)
维恩(一一三)
城外的人觉得城内已经化作人间炼狱,然而城内还是有人在沉沦之中苦苦维持秩序。
正在雾都医院进行交流学习的谢恩贝尔医生早在第一例病人出现时,就前往了现场,检查了一番之后留下了一些药剂处方,并且嘱托附近的人注意隔离,有相似的症状及时通知他,不收取看诊费用。
清洗消毒之后,他找到了市秘书长,告诉他恐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像是腺鼠疫出现的预兆。
这个市秘书长就是之前和安塞尔与维恩见过的那个,他对这个外国的交流学者很不客气,让他不要危言耸听,做好自己的事情。
谢恩贝尔本来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又不擅长与人交际,只能就此做罢。但还是抱着对学习的热忱在空闲时候满城出诊。
过了几天,情况越发地控制不住,市秘书长想起了他,把他偷偷叫到办公室,惴惴不安地询问对策。
“我不好说。”谢恩贝尔推了推金边眼镜,一点也没有记恨他之前的无礼:“最重要的还是先确定下来是不是鼠疫,才能采取相应的措施。毕竟鼠疫已经在欧洲历史上消失了一百多年了……”
“是。”市秘书长点点头,目光闪躲,刻意压低声音:“之前鼠疫爆发的时候,存了一批试剂,已经和它们比对过了,就是鼠疫,但又不太一样。之前的药也都不管用。”
“从来没有针对鼠疫的特效药,至少现在为止没有。”谢恩贝尔毫不意外,垂下眼睛,语气悲悯:“我们只能尽力减轻病人的痛苦,剩下的还得靠他们的免疫力。”
市秘书长惶惑不安地再次点点头,轻声询问道:“这件事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我怕引起恐慌,已经组织人去消灭老鼠了,这样情况会有所好转吗?”
谢恩贝尔叹了口气,虽然他觉得民众有知晓的权利,但此时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做法,若是惊扰到携带病菌的病人,他们逃出雾都四散开来,恐怕又会引起全国范围内的鼠疫大爆发,只能接话道:“肯定会有效的。隔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染人群,都是我们可以做的。”
市秘书长紧张地双手交握,透过拉下的窗帘看向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好像害怕被披着黑袍的死神发现。
谢恩贝尔放下茶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想了想,转过头,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您知道的,先生,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我都在。”
市秘书长没有回答,谢恩贝尔无奈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那个时候距离封城还有三天。
“你还不回去吗?”安塞尔笑意盈盈地望着正在替他清洗创口的谢恩贝尔,睫毛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
“这里更需要我。”谢恩贝尔语气是呆板的,动作却是轻巧精准的,“倒是您,男爵,您还不打算停工吗?”
“有病例的地区都已经停工了,现在只有西岸区还在施工。那支施工队暂时还是安全的,我封闭了区域,每天消毒杀虫杀鼠两次,进入工地之前也会先测体温,确定健康之后,才放行。”安塞尔垂下眼睛,苦笑一下:“只差最后七天的工期了,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我不是责备您,男爵。相反,我认为您这么做还是保护了他们。如果现在停工,这些工人在家里未必能得到这么细致的防护。而且还会没钱吃饭,到处找活干,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谢恩贝尔听出他语气中的负罪与自责,连忙宽慰:“我只是担心您……”
他轻轻将纱布盖在清洗干净的伤口上,吸出多余的水分:“他们都把错归在您身上,归在这项工程身上,认为如果不是你们,瘟.疫就不会发生。今天只是伤到了手,明天呢?”
“明天?说不定一切都好起来了……”安塞尔笑着,终于敢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那是和突然闯进工地的居民拉扯时,被推到金属架子上划伤的,正好谢恩贝尔路过,好说歹说才将那人劝走。
虽然也有谢恩贝尔来雾都后救了不少人的原因在,但艾姆霍兹在雾都积善行德那么多年,现在的声望却一路下滑,连个外国来的医生都比不过,真是令人唏嘘。
谢恩贝尔严肃的面容也露出一丝笑意,好像被气笑了,摇摇头,很不客气地泼冷水:“男爵,这天还没黑,您就开始做梦了。”
安塞尔随意地耸了耸肩,然后直起身子正色道:“如果我是你,就趁现在还没有被感染,赶紧回国,这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你在法国还有亲人,爱人不是吗?别把自己的性命丢在异国他乡。”
“你不会。”谢恩贝尔轻声道。
“我是说……”安塞尔有些意外,微微皱起眉头,想要重复一遍,却被谢恩贝尔打断。
“承认吧,男爵,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你是我,只会比我更拼命。”谢恩贝尔细心地剪去多余的纱布,冰凉的剪刀头擦过安塞尔的皮肤,让他有些莫名的颤动。
“为什么要劝说别人不要崇高,是因为这条路您走得太累了吗?”
剪刀剪过纱布的沙沙声,好像夜晚风吹过雨打过树叶的沙沙声。
“差不多也该明白了吧。这破天气已经指望不上了,总有人要先亮起来,其他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光。”
“只是你拯救了别人,谁来救你?”
这个时候距离封城还有一天。
封城之后,几乎所有产业停摆。
一个月过后,最初的恐慌过去,一个更加现实的困境摆在雾都所有的人眼前——
断粮了。
这个时候冬天刚刚过去,去年储存的粮食已经在漫长的冬天里消耗殆尽,而新一年的粮食还未能收获。
有钱人自然是有自己的粮仓,以前拿出来售卖的陈粮,现在都牢牢地抓在手中,以应不时之需。市场上的流通的那点粮食的价格水涨船高,已经是失去工作,没有积蓄的平民难以支付的了。
有些人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多年的苦工,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钱,只够买二十天不到的吃食。
此时社会上的矛盾越发尖锐,阶级之间的仇视也越发明显。贫民将目光放在了那些贵族商人的仓库上,他们都知道这帮高高在上白白胖胖的上流人有很多食物,贵族们也知道他们觊觎着,于是雇佣了好多佣人日夜巡逻自己的庄园府邸。
常看到有衣着简陋的贫民与穿着考究的佣人扭打在一起,就为了偷些食物。
不知道是谁开了头,或许是一个还有寒霜的早晨,一声枪响打破所有宁静。
只知道,那之后所有仓库门口的佣人手上的枪.支都上了弹,而被打死的“幸运儿”,他的家人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封口,暂时不会挨饿了。
每个人都变得易怒多疑,每个人都开始歇斯底里,熬过了一天又如何,解封遥遥无期,谁能保证自己能永远活下去?
一个谣言在狂怒的人群中肆意传播,甚至相当大一部分的贵族也信以为真:
女王与大公接连去世,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不是皇家的血脉,而是地狱来的恶魔。下水道改建工程也是假的,而是一群巫师在地下聚会。他们挖开的道路正好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整个雾都都是他们献祭的祭坛,而自己这些没有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平民就是祭品。
不信你看呀,从他登基以来,雾都发生过一件好事吗?而且一切不都是从那个深不见底的地下开始的吗?
人们仇恨的目光看向远处武装完全的皇宫和艾姆霍兹庄园,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
有人失势,有人就得势。
曾经公开和托雷不和的法瓦尔一下成了雾都平民与贵族心中新的标杆与靠山,俨然有拥护他的迹象,甚至有人喊出了“王位,有德者居之”的口号。
而这天,罗切斯特庄园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安,我以为你已经不想见我了……”法瓦尔陷在沙发里,有些倨傲地喝着胡萝卜汁,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屏风后面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
安塞尔没有被邀请落座,也不气恼,就这么抓着帽子与雨伞站在地毯上,轻声开口:“我有件事想和你单独聊聊。”
“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法瓦尔瞥了一眼屏风,耸耸肩。
安塞尔垂下眼睛,声音沉沉:“你把亨利接到雾都了对吗?”
趁着封城,消息不通的时候,将他送到爱丁堡的亨利绑架回来,而爱丁堡那边的仆人没办法及时通知,他也没办法告诉那边该怎么应对。将亨利带回雾都,摆明了准备随时篡权登基。
法瓦尔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那些谣言也是你散布的是吗?”安塞尔擡起眼睛,总是温和湿润的眼睛此时疲惫愤怒:“这场灾难,在你眼中是你夺权的仪式吗?托雷好歹还在尽力挽回损失,你却在挑拨阶级对立,煽动群众,你没有一点同情心吗?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