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猎的飞星 作品

第224章 公忠体国

秦济刚批阅完几份奏折,正由着几名宫娥对自己按摩,曹正淳便轻步进来禀报:“陛下,王相公在外求见。”

“宣。”秦济放下手,坐直了身体,示意让宫娥都先退下。

王安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半旧的青灰色棉袍,形容比平日更显清癯。他缓步走进来,在御案前站定,没有像往常那样行礼参拜,而是深深躬下身,头颅低垂,声音带着一种少有的低沉与滞涩:

“臣王安石,特来向陛下请罪。”

“介甫快起来。”秦济的声音比平时温和许多,甚至带上了几分安抚的意味,“赐座。”

“臣不敢。”王安石依旧躬着身。

“起来!”秦济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话音未落,侍立一旁的曹正淳已经眼疾手快地上前,稳稳地扶住了王安石的手臂:“王相公,陛下赐座,您就快请起吧。”

他的动作恭敬而有力,巧妙地化解了王安石的僵持。一旁的小太监也早已手脚麻利地将一个铺着厚软锦垫的圆凳摆在了御案下首稍侧的位置。曹正淳和小太监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搀半扶地将王安石引到了座位旁,轻轻按着他坐下。

王安石坐在锦凳上,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双手下意识地放在膝头,指节微微发白。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秦济。

“介甫这是为何?”秦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王安石低垂的头顶,“你有何罪?能否为我解惑?”

御书房内炭火温暖,只有银霜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王安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聚勇气,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自我剖析:

“陛下知道臣的心思。”他顿了顿,似乎这句话本身就蕴含着千言万语,“每次陛下赏赐臣的家具、衣物,无一不是臣真心喜欢的样式与料子。每每朝中议及大事,尤其是关乎臣所推行之新法,陛下恐臣心中不快,或遭群臣围攻,总是事先与臣反复斟酌、推敲,待思虑周全,才与众臣提出。”

王安石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深切的愧疚:“陛下待臣,推心置腹,体恤备至,恩遇之隆,古今罕有。臣岂能不知?岂能不感念于心?”

他深吸一口气,充满了的自责:

“然臣却不恤圣意!不体察陛下之难!冒然于朝堂之上,不顾场合,不顾时机,提出削爵之事!此举鲁莽至极,非但未能为陛下分忧,反致陛下陷入两难之境,更令宗室震动,公主惶恐,乃至让陛下为臣之妄言而伤神劳心!”

“臣此举,实乃辜负陛下之重恩!有负陛下之信重!非但未能佐陛下理国安邦,反为陛下添乱。臣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重责!”

“嗨呀。”秦济发出了一声极其不符合身份和场合的叫声。

“好了,现在我也没有顾及场合和礼仪了,都是我这个天子没做好,获罪于天,臣子上行下效有什么罪过?不必自责。介甫为正礼仪提出此项削爵没有错,我呢,因为不忍心看着自己妹子被削也是人之常情。你我一来二去的不就把事情给理清楚了?”

王安石被秦济那句突兀又带着自嘲的“嗨呀”惊得肩膀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正撞上皇帝那双深邃却并无怒意的眼睛。秦济脸上没有惯常的帝王威仪,反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无奈的真实感。

“陛下!臣惶恐!岂有君父获罪于天之理?此皆臣之狂悖!”王安石急忙又要起身请罪,却被秦济摆手制止。

“好了,介甫。”秦济身体向后靠了靠。“你我君臣,走到今日,何必再说这些虚礼?方才那一声‘嗨呀’,是我失仪了,权当给你我二人一个台阶,把那些紧绷着的君臣大义先放一放。你我虽义同君臣,情则知己。”

他目光落在王安石清瘦紧绷的脸上,声音低沉了些许:“你方才所言,句句是实。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明白,你待我如何,我心中也如明镜。削爵之事,你为的是整肃纲纪,是‘正礼仪’之本意,我岂能不知?错在何处?”

秦济微微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错在我这个做兄长的,终究是凡心难泯。看着从小一起长大、性子柔顺的妹妹,想到她骤然失去尊荣的惶恐无依,我便狠不下这个心肠。此乃我之私情,非你之过。”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王安石:“你于朝堂之上提出,虽时机、场合或有不妥,令我一时为难,令宗室惊惶,但这难道不是你王介甫的本色吗?直言敢谏,不避斧钺!我若因此责你,岂非寒了天下忠直之士的心?岂非告诉满朝文武,在我这里,私情可凌驾于公义之上?那我当初又何必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杀我亲母舅?”

秦济那句“杀我亲母舅”轻描淡写,却像一块沉重的冰投入王安石的心湖。他瞬间明白了陛下那深藏不露的铁腕与决心,也彻底理解了陛下此刻对他“私情”的坦承是何等份量。这非软弱,而是帝王权衡后的清醒与坦诚。

“臣明白了。”王安石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释然,那沉重的负罪感在陛下剖心沥胆的言语中,被一种更深沉的、同舟共济的觉悟所替代。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御书房内温暖的空气连同这份理解一同吸入肺腑。

秦济见他眉宇间郁结的阴云终于散去,脸上也露出几分真切的轻松,随即转换了话题,语气也带上了些家常的随意:“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没有的话我有些乏了。这次开年,没循旧例召几位重臣一同处置积压的奏牍,单靠我一人,确实耗神了些。”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动作间显露出真实的疲惫,目光落在王安石同样清瘦疲惫的脸上,“没有紧要事,就陪我用顿午膳,顺道也让人给你修修胡子吧。我看你这两日操劳,胡子也恣意了些,该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