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弦上的暖壤
暮色四合,庭院里最后一缕霞光也隐没在深蓝的天幕之后。念初指尖下流淌出的最后一个琴音,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小石子,那细微的、带着一丝生涩却无比虔诚的余韵,在微凉的夜气中缓缓漾开,最终消散于老银杏树叶的沙沙低语里。
他依旧保持着抚弦的姿势,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株在朦胧夜色中静静挺立的小银杏苗。晚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发,也拂过小苗那两片刚刚显露出顽强生机的子叶。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胸腔里那颗小小的心脏,在寂静中擂鼓般剧烈地跳动,撞击着紧张与希冀交织的壁垒。
沈星晚和顾言站在不远处,同样屏息凝神。顾言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昏暗的光线,紧紧锁住那曾卷曲枯黄的叶尖。沈星晚则下意识地攥紧了披肩的边缘,指尖微微发凉。
几秒钟的沉寂,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然后,顾言低沉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磐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看。”
沈星晚立刻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念初更是猛地往前凑了凑,小鼻子几乎要碰到小苗那纤细的茎秆。
在庭院地灯微弱而柔和的光晕下,那片曾经是整株小苗病痛最显眼标志的枯黄卷曲叶尖边缘,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再次舒展开了一丝!那细微的动作,仿佛一个沉睡的生命在深度麻醉后,终于艰难地、试探性地动了一下指尖。卷曲的边缘被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抚平了一点点,枯黄依旧,但先前那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干硬、脆弱的死寂感,正被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水润光泽的柔软所取代!这种变化极其微弱,若非全神贯注地盯视,几乎难以察觉。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如同黑夜尽头挣扎着探出的一线熹微。
“它听到了!” 念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压抑在喉咙深处,像是怕惊醒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回应。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爸爸,又看向妈妈,那双被泪水洗过、又被希望重新点燃的大眼睛里,爆发出璀璨夺目的星芒,混合着巨大的惊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爸爸!妈妈!它听到了我的琴声!它在变好!真的在变好!”
巨大的冲击让小小的身体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放在腿上的古琴琴身,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光滑的木纹,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某种支撑的力量。就在他指尖触及琴木的瞬间,一直沉默凝视着儿子的顾言,瞳孔骤然一缩!
在庭院地灯斜斜照来的昏黄光线下,在念初微微低垂的后颈发际线边缘,那枚小小的、形如初生藤蔓的印记,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掠过了一丝温润的碧色流光!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仿佛只是光线在汗湿皮肤上的一次调皮折射。
顾言的心头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撞过他的胸膛,带着某种古老而隐秘的共鸣。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重新落回那株正顽强复苏的小苗上,宽厚的手掌却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有些东西,不需要言语,它就在血脉深处,在根须相连的泥土之下,无声地呼应着。
沈星晚没有察觉丈夫那瞬间的异样。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儿子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巨大喜悦和那株小苗确凿无疑的复苏迹象所攫获。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将念初连同他怀里的古琴一起,紧紧拥入怀中。她的脸颊贴着儿子温热的、带着汗水和激动泪水的额角,声音哽咽而温柔:“是,念初,它在听!它在努力!它听到了你的心!”
这一夜,念初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小苗枯黄的叶子簌簌掉落,一会儿又是它舒展着嫩叶在琴音中欢快起舞。他几次迷迷糊糊地醒来,第一反应就是赤着脚跑到窗边,借着庭院地灯微弱的光线,努力分辨楼下那小小的一团暗影是否安好。每一次,看到那模糊却挺立的轮廓,他砰砰乱跳的心才稍稍回落,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安心感,重新爬回床上。
晨光再次慷慨地洒满庭院。念初几乎是冲出房门的,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扑到了小苗边。
清晨的阳光清澈明亮,毫不留情地照亮了每一个细节。眼前的小苗,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孱弱,两片子叶也远未恢复往日那种饱满舒展的姿态,但那种令人绝望的萎靡枯败气息,已经彻底消散了!最显着的,是那片卷曲的叶尖,它真的舒展开了!枯黄的范围似乎并没有缩小多少,但边缘已经变得柔软,不再是那种一碰即碎的干枯,甚至在那枯黄的底色上,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新生叶脉的浅淡脉络纹路!整片叶子虽然依旧低垂,但那种低垂不再是绝望的塌陷,而更像是一种积蓄力量的休憩,一种大病后需要时间恢复元气的虚弱姿态。
“它活过来了!”念初的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清亮和巨大的肯定。他伸出小手,这一次,不再是带着恐惧的试探,而是充满怜惜的、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片舒展开的叶尖边缘。指尖传来的触感,是柔软的,带着生命韧性的,不再是昨日那种令人心碎的脆弱。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头几天的沉重忧虑全部呼出,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那笑容比初升的阳光还要耀眼。
早餐桌上,气氛轻松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念初叽叽喳喳地描述着小苗的变化,大眼睛里光彩熠熠。念星虽然不懂,但也跟着哥哥咿咿呀呀地“苗!苗!”叫着。沈星晚含笑听着,不时给孩子们添上温热的牛奶。顾言安静地吃着,目光偶尔掠过念初兴奋的小脸,眼底深处是难以察觉的、如大地般沉静的欣慰。
饭后,念初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出他的水彩笔和画纸,而是噔噔噔跑进了阳光房。角落里,那件为小苗定制的小木亭构件已经基本完工,光滑的立柱,精巧的榫卯结构,微微上翘的亭角,只差最后一步——将顾言亲手打磨、念初也参与磨光的那几根支撑柱与顶盖完美地组装起来。
念初伸出小手,珍惜地抚摸着那光滑圆润的木料,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和爸爸留在上面的温度与专注。他抬头看向随后走进来的顾言,小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爸爸,我们给小苗把‘伞’撑起来吧?太阳…可能会很厉害的。” 他想起自己画纸上那株在阳光下“叶子高兴”的小苗,也想起了小苗生病时蔫蔫的样子。阳光,有时也是需要遮挡的温柔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