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乱世红妆劫(第2页)
周德威看到乔清洛出现,又看到顾远对她那毫不掩饰的宠爱,心中微微有些不快,觉得这顾远的正妻未免有些“不识大体”,但面上还是哈哈笑着举杯应承。李嗣源眼中则闪过一丝激赏,他端起酒杯回敬乔清洛,然后侧身对顾远低声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顾帅,好福气啊。王妃兰心蕙质,气度非凡。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如此璧人,锋芒亦显。晋王…恐非乐见啊。兄弟,小心为上。”他暗示李存勖未来可能因对乔清洛的占有欲作祟而……
顾远眼神一凝,随即恢复如常,举起酒杯与李嗣源轻轻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何尝不知?但为了清洛,他甘冒奇险。
乔清洛的落落大方和顾远毫不掩饰的偏爱,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周德威心中因婚礼盛大场面而升腾起的最后一丝疑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满足感和对未来的贪婪畅想。看看顾远对正妻的态度就知道他有多重情!自己作为他的“结义大哥”和“大媒人”,往后在石洲,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些丰饶的物资…周德威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顾远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再次向周德威举杯,笑容“真挚”:“周大哥!大恩不言谢!若非大哥慧眼,小弟哪得此良缘?小弟无以为报,些许薄礼,还望大哥笑纳!”他一挥手。
早已候在一旁的墨罕和晁豪立刻指挥手下抬上几个沉重的箱子。箱子打开,珠光宝气瞬间晃花了人眼:成匹的江南贡缎、晶莹剔透的玉石摆件、黄澄澄的金锭、还有几套镶嵌着宝石的精美马具…更让周德威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顾远还特意安排了几名身段窈窕、姿容冶艳的胡姬,在何佳俊的示意下,娇笑着上前给周德威敬酒。这些胡姬穿着暴露,舞姿大胆,瞬间点燃了宴会上的暧昧气氛。
周德威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珍宝,感受着身边温香软玉的触感,听着胡姬们娇嗲的劝酒声,只觉得飘飘然如上云端,骨头都酥了半边。他拍着胸脯,酒气熏天地对顾远保证:“顾老弟!够意思!太够意思了!你放心!哥哥我回去,定在晋王面前替你美言!石洲的事,包在哥哥身上!往后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彻底被顾远的“糖衣炮弹”和刻意营造的兄弟情深所俘虏,完全落入了顾远精心编织的权谋之网中。
觥筹交错,喧嚣震天。美酒、佳肴、歌舞、奉承…交织成一片虚妄的繁华。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欲望和算计中:周德威做着攫取石洲财富的美梦;苏有财和王氏沉浸在“皇亲国戚”的虚荣里;李嗣源和石敬瑭冷眼旁观,评估着顾远的实力与态度;顾远强颜欢笑,心中屈辱与杀意翻腾;乔清洛端庄地坐在顾远身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用最完美的仪态守护着她的爱情和尊严……
只有那顶被抬往“听雨轩”的花轿里,红盖头下的苏婉娘,如同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孤魂。外面的喧嚣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她无关。她的心,在郭从逊死去的那一刻,在父母贪婪的嘴脸暴露无遗的那一刻,在被迫穿上这身如同血染的嫁衣的那一刻,早已死寂如灰。
当喧嚣终于被隔绝在门外,苏婉娘独自一人坐在陌生的“洞房”中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才再次将她彻底淹没。
听雨轩,名字雅致,位置却稍偏僻清冷。房间不算小,陈设也堪称精致:雕花的紫檀木桌椅,铺着锦缎的床榻,梳妆台上摆放着崭新的铜镜和妆奁,博古架上陈设着几件中规中矩的瓷器玉器。烛火明亮,映照着墙上挂着的几幅工整却毫无生气的字画。一切都透着一种刻板的、公事公办的“体面”,与刚才路上所见正院(乔清洛居所)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充满主人气息和生活情趣的奢华温馨相比,高下立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新家具和新布料的混合气味,冰冷而陌生。
没有闹洞房,没有喜娘的聒噪,甚至连一个贴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她被送进来后,门就被轻轻带上了,仿佛她是一件被暂时存放于此、等待主人拆封的货物。
苏婉娘依旧穿着那身沉重得如同枷锁的嫁衣,头上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她麻木地坐着,红盖头遮蔽了视线,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血红。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肿胀。郭从逊最后望向她的眼神,父母贪婪谄媚的嘴脸,周德威冰冷的目光,顾远那毫无温度的侧影…各种画面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无序地翻腾、撞击,带来一阵阵钝痛。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宴会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人语。她知道,那个决定她今夜命运的男人,终究会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浓郁的酒气。门被推开,一股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烈的酒味瞬间涌入。
顾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喝了不少,俊美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醉意,白皙的皮肤透出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步履略显虚浮。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片刻,似乎想驱散一些酒意,然后才摇摇晃晃地走向坐在床边的苏婉娘。
苏婉娘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心脏在死寂中疯狂地跳动起来,不是期待,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该来的,终究要来。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等待着即将降临的狂风暴雨,等待着被彻底撕碎、被吞噬的命运。她早已麻木,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顾远走到床边,站定。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被红盖头完全笼罩、身体僵硬如同石雕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动作带着酒后的粗鲁,一把掀开了那刺目的红盖头!
红绸滑落。
烛光下,一张苍白如纸、泪痕斑驳的脸庞暴露在顾远眼前。那双曾经温婉如水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死寂。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微微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重的、生无可恋的悲怆气息,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美丽的躯壳在承受着无边的痛苦。
顾远醉意朦胧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清晰的愕然。他见过太多女人在他面前的表情:谄媚、恐惧、爱慕、羞涩…却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如同被碾碎后又被冰封的绝望。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哭啼啼、或是强装镇定、或是心存侥幸攀附的女人。
眼前这张脸,这份浓烈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悲伤与麻木,让他心头那因被迫纳妾、被迫演戏而积压的怒火和屈辱,仿佛被什么东西猝然堵住。他并非铁石心肠,他深爱乔清洛,懂得真情的可贵,也深知被当作棋子的痛苦。周德威只告诉他这是个“洛阳闺秀”,仰慕他已久,却没告诉他,这个女子似乎早已心有所属,且被这场交易彻底摧毁。
一丝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同病相怜的怜悯、对周德威等人更深的厌憎、以及一丝计划被打乱的烦躁——在顾远眼中飞快掠过。他盯着苏婉娘那毫无生气的脸看了几秒,醉意似乎也清醒了几分。
苏婉娘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兽。她死死地闭上眼睛,贝齿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等待着那只可能粗暴的手,等待着那令人作呕的触碰,等待着被彻底拉入深渊。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
她只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酒气的叹息。接着,是脚步声离开床边,走向房间另一侧的声音。
她惊疑不定,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眼缝。只见顾远高大的背影正走向房间角落的一张圆桌。他脚步还有些不稳,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目标性?他没有走向她,反而是在桌旁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头灌了下去。
然后,他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苏婉娘愣住了。他…走了?就这样走了?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荒谬感涌上心头,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难道…他嫌恶自己?还是…?
就在她惊疑不定时,脚步声又回来了。顾远再次推门而入。这一次,他手里竟然端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着几样东西:一碗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肉羹,几块精致的、散发着甜香的点心,甚至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他将托盘轻轻地、甚至带着点随意地放在了圆桌上。
更让苏婉娘震惊的是,他弯腰,又从桌下拿出了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新鲜的血腥味——是鸡血。
顾远将那个盛着鸡血的粗瓷碗,也放在了桌下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依旧僵硬坐在床边、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茫然的苏婉娘。
他脸上的醉意似乎更淡了些,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深邃和冷静,只是那深邃中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复杂。他没有走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苏婉娘,声音低沉,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和:
“饿了吧?”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吃些东西。”语气平淡,没有任何命令或强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铺着崭新锦被的婚床,又扫了一眼桌下那碗鸡血,继续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吃完,睡吧。”他指了指桌下的碗,“血,撒床上。明日,挂出去就行了。”
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命令意味:
“明日,记得做戏就好。”
说完,他不再看苏婉娘的反应,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额外的、微不足道的任务。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高大的背影没有丝毫留恋,径直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也隔绝了苏婉娘惊愕的视线。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苏婉娘呆呆地坐在床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耳边反复回响着顾远那几句简短而惊世骇俗的话语。
“饿了吧?”
“吃些东西。”
“吃完,睡吧。”
“血,撒床上。明日,挂出去就行了。”
“明日,记得做戏就好。”
什么意思?他…他放过自己了?那碗鸡血…是用来伪装落红的?他…他不需要自己侍寝?他只是…来送吃的?还…教她如何蒙混过关?
巨大的冲击让苏婉娘麻木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无法思考。她茫然地、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落在那张圆桌上。烛光下,那碗肉羹还散发着袅袅的热气,点心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入鼻端。这些温热的气息,在这冰冷死寂的囚笼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透过寂静的夜色,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入了听雨轩。
那是…从正院方向传来的声音。
若有若无,如同春日里缠绵的莺啼,带着压抑的、欢愉的娇喘…还有男人低沉而满足的、充满爱意的呢喃…
是顾远…和乔清洛。
苏婉娘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她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荒谬的暖意和茫然。她想起了顾远看向乔清洛时那毫不掩饰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情,想起了他对自己的冷漠和疏离。这才是他心之所系,情之所钟。自己,不过是他权谋棋盘上一颗碍眼的棋子,一个需要应付的麻烦。他方才的举动,与其说是善意,不如说是一种…基于同病相怜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或是为了维护他王府内部某种微妙的平衡?亦或是纯粹嫌恶自己这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屈辱、悲伤、自怜、还有那刚刚升起又被瞬间浇灭的荒谬暖意…种种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滴落在她紧握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冰冷的、绣着俗气鸳鸯的锦缎嫁衣上。
她无声地哭泣着,肩膀因压抑的抽泣而微微耸动。为郭从逊,为自己,为这被彻底摆布、毫无尊严的命运。
然而,哭着哭着,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张圆桌上。落在那碗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肉羹上,落在那些精致的点心上。
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饥饿的绞痛。从昨日被强行梳妆开始,她就粒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
鬼使神差地,她止住了哭泣。她抬起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挣扎着从那沉重得如同墓碑的婚床上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那张圆桌。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触了一下那盛着肉羹的碗壁。温热的触感,透过冰冷的指尖,瞬间传递到心底。
那一点点微弱的、真实的暖意,如同在无边黑暗的冰原上,骤然看到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
虽然渺小,虽然转瞬可能被正院传来的、象征真实情爱的声响所淹没,但它确实存在过。
苏婉娘端起那碗温热的肉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久违的暖意。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温热的、带着咸香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慰藉。
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着,混合着口中的食物,味道咸涩而复杂……
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在正院那象征着真正幸福与情爱的声响的映衬下,这一碗来自陌生“丈夫”的、不知是怜悯还是算计的温热肉羹,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早已死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否认的涟漪。
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愿承认的…暖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