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内燃机的心脏葬礼(第2页)
拆解区中央,df4B-1897号机车的庞大柴油机已被彻底“解剖”,钢铁内脏赤裸裸地暴露在灯光下,像一头被掏空了生命的巨兽残骸。青年技工们操纵着等离子切割机,蓝色的高温焰流嘶吼着,准备给这具钢铁躯体做最后的“分切”。就在焰流即将触及主缸体的瞬间——
“停下!”
贾马勒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所有人都僵住了。他几乎是扑到那巨大的铸铁缸体旁,不顾滚烫的余温,用一块沾满油污的破布,疯狂地擦拭着某处厚厚的锈迹。随着锈迹剥落,几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数字,在缸壁深处显露出来:1976。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切割机尾焰熄灭后的“嘶嘶”余音。
“是…是它…” 贾马勒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冰冷的数字凹痕,仿佛要从中汲取早已逝去的温度。“这是…通车那年…中国援建组打下的钢印…每一个关键部件都有…为了…为了追索来源…”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穿透了时光的尘埃。1976年那个闷热的雨季午后,年轻的李卫东,脸上沾满油污和汗水,咧着白牙,和同样年轻的贾马勒一起,喊着号子,将这个沉重的缸体,一点点推进崭新的df4B机车的腹腔。远处,第一列坦赞铁路列车的汽笛长鸣,撕破非洲草原的寂静,宣告着一个时代的连接…
穆罕默德默默走到激光雕刻机旁。蓝色的光束亮起,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精准地在那个承载着厚重历史的“1976”旁边,刻下新的铭文:
1976 - 2024
钢铁的转世
薪火相传
巨大的吊钩缓缓垂下,锁住那根伤痕累累、见证了半个世纪风雨的德国曲轴。它被稳稳吊起,移向那座如同钢铁坟墓的熔炼炉。炉门轰然开启,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炉膛内是翻滚的金红色岩浆。
贾马勒清了清嗓子,挺直了佝偻的背脊。他用一种生涩却异常坚定的中文,唱起了第一个音符。是《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旋律,是李卫东当年带着他们检修机车时,一遍遍吼出来的,驱散疲惫,凝聚力量。起初是贾马勒一个人的声音,沙哑而苍凉,接着,穆罕默德跟上了,然后是阿莎,林野,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声音加入进来。歌声起初有些迟疑,很快便汇聚成一股生涩却充满力量的洪流,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在巨大的车间里回荡。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就在这混杂着中文、斯瓦希里语、青春与苍老的奇异歌声中,熔炼炉巨大的倾泻口缓缓打开。1600c 的钢水,如同愤怒的金色瀑布,裹挟着毁灭与新生的狂暴能量,奔腾咆哮着涌出!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带着白炽的光芒,精准地浇注进早已准备好的道岔尖轨铸模。炽烈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将整个车间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墙壁上那行早已斑驳、此刻却鲜红如血的标语照得透亮:
“拆解不是终结 是非洲铁路的新dnA”
暮色四合,印度洋的海风带着凉意涌入车间,吹散了部分灼热和油味。新铸的道岔尖轨,通体还残留着暗红,像一根刚刚淬火、等待成形的巨大獠牙,被稳稳装上平板车。穆罕默德捡起地上那块带着激光刻字、见证了两次生命的缸盖残片,用一根结实的麻绳,小心地系在吊车的钩头上。
残片悬在半空,在带着咸腥的晚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口微型的钟,又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贾马勒没有看那新铸的道岔,也没有看远去的平板车。他的目光,牢牢锁在那台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巨大铸铁外壳的df4B-1897的柴油机残骸上。他佝偻着,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灰烬上。他再次举起那柄跟了他三十年、油光锃亮的扳手。
这一次,没有呼喊,没有目标,只是对着那空荡荡的、布满油污和锈迹的铸铁缸体,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重重地敲了下去——
“铛——!!!”
一声无比洪亮、无比悠长、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金属巨响,骤然爆发!它压过了风声,压过了远处的涛声,在空旷的车间里疯狂回荡、碰撞、叠加,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这声音,不像是敲击废弃钢铁,倒像是撞响了一口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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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马勒保持着敲击后的姿势,手臂悬在空中,像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青铜雕像。在那悠长不绝、震颤耳膜的金属余音中,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时光仿佛在倒流。他清晰地看见,1976年那个同样闷热的傍晚,年轻的李卫东,也是站在这台崭新的机车旁,用扳手兴奋地敲击着刚刚安装好的缸体,发出同样清脆的“铛”声,然后转过头,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流下,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用带着口音的斯瓦希里语喊道:“mzee jamal! sauti kubwa kama moyo wa chuma!”(老贾!这声音,就像钢铁心脏在跳啊!)那时的阳光,也如这熔炉的余光般炽热,充满希望。
余音渐渐微弱,最终融入从敞开的车间大门涌入的、永不止息的印度洋涛声之中。那涛声,低沉、浩瀚,如同大地永恒的呼吸。
穆罕默德的手轻轻按在老师傅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贾马勒没有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依然望着那空壳。海风吹动他花白稀疏的头发。过了许久,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某个早已远去的人听:
“听见了吗…老朋友?这是…内燃机时代…最后的安魂曲了…”
风更大了,带着海水的咸涩,冲刷着地面上深深浅浅的机油污渍。在非洲大地这粗犷而顽强的心跳声里,一块钢铁以道岔的形式获得了新生。而另一块钢铁,则在震彻灵魂的钟声里,完成了它的葬礼。火光熄灭了,汗水被风吹干,但某些东西——关于技艺的执着,关于传承的重量,关于跨越国界和岁月的情谊——却在这机油与锈迹、烈焰与涛声的交织之地,被锻打成了某种永恒。新的轨道,将在旧钢铁的灰烬上,向着未知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