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培训会上的血色寓言(第2页)

“哇——”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撕裂了空气。他的胃仿佛被掏空,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搅,吐出来的却只有那灼烧喉咙的酸水,以及苦得发涩的胆汁。那浑浊、粘腻的液体“噗”地溅落在泔水桶锈迹斑斑、油腻腻的边缘,瞬间与桶里早已堆成小山的、混杂着残羹冷炙和不明污物的垃圾融合在一起。廉价饭菜腐败后发酵出的酸臭,混着呕吐物的腥气,形成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污秽,直往鼻腔里钻,熏得人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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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死扶住冰凉刺骨的桶壁,那粗糙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无法给他一丝安慰。身体因那惨烈的呕吐而剧烈地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模糊,耳膜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翻江倒海中旋转、倾斜。

就在这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恍惚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疯狂闪现,刺得他神经末梢都跟着疼痛:

屏幕上,血不是流淌,而是疯狂地炸裂、飞溅,如同被诅咒的、妖异的红色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出绝望的花朵。背景里,扭曲变形的钢铁残骸如同垂死巨兽的骸骨,冒着刺鼻的黑烟,每一寸肌理都刻满了狰狞的毁灭,仿佛连空气都被灼烧得扭曲。

老周那只缠满厚厚白纱布的手,早已扭曲得不成人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碾过。指尖残留的,似乎不仅仅是粘稠的触感,更是那地狱般的记忆本身。每一次无意识的挥动,都像是在撕开旧日的伤疤,痛楚如细密的针,隐约刺入骨髓,提醒着他永不磨灭的折磨。

李科长那张脸,永远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油光发亮的假笑,像劣质油画上剥落的油彩。还有他办公室里那面红得刺眼的锦旗,猩红底色如同凝固的血,上面的金字在记忆的深处反复闪烁,每一次都化作冰冷的嘲讽,刺得林野眼眶生疼。

而张明呢?他此刻正舒适地窝在豪华公寓里那张柔软得近乎奢靡的沙发上,屏幕的光晕温柔地勾勒出他全神贯注打游戏的后脑勺。那背影,松弛、惬意,与林野此刻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模样,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尖锐对峙,像一把钝刀,无声地切割着林野的自尊。

父亲视频通话的画面里,他脖子上那块膏药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丑陋的补丁,死死地贴在那儿。它不说话,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沉默地诉说着被生活压榨尽的疲惫与无声的辛劳,仿佛能透过屏幕,闻到汗水与尘埃混合的味道。

手机屏幕依旧亮着,那条短信如同烙印般灼烧着眼帘。那个冰冷的数字“6237.50”,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冰碴,组合起来则成了一把无形的钝刀。它不快,却带着一种残忍的耐心,反复、缓慢地切割着他的神经,将绝望一点点磨碎。

还有赵叔。他永远记得赵叔最后抽着烟、沉默不语的样子。缭绕的烟雾模糊了轮廓,却更清晰地勾勒出他脸上被生活碾碎的、深入骨髓的绝望。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连语言都已枯竭的疲惫,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里的石像,任凭风沙侵蚀。

这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浓稠的、铁锈般的血色里。这不是寓言,这就是他身处的、赤裸裸的现实。而他的未来,似乎正被这血色一点点浸染、吞噬。他扶着泔水桶,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混杂着冷汗滑落,砸在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在颤抖,胃在痉挛,而一种比恶心更冰冷的东西,正从他心底最深处,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那是绝望,是愤怒,是看清了牢笼形状后的彻骨冰寒。林野扶着泔水桶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胃部又一次痉挛,但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他抬起头,视线穿过食堂蒸腾的热气,看到李科长正红光满面地拍着宏达厂王总的肩膀,两人举着茶杯相谈甚欢,宛如多年老友。

身后,赵叔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一只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伸了过来,递来一张皱得能立起来的纸巾,边缘还沾着点不明油渍。

林野下意识接过,胡乱擦了擦嘴角那股子反胃的酸水。指尖触到纸巾的瞬间,他才惊觉自己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不……不只有视频。”林野感觉喉咙干涩得像塞了团棉花,艰难地撑直了有些发软的腰杆,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是这一切……这一切都太他妈荒谬了!”

赵叔闻言,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角的皱纹如同龟裂的河床,深刻地刻录着岁月的苦涩与无奈。“荒谬?”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看透世事的疲惫,“小子,这才刚开场呢。走,我带你去见识点真东西。”

他们猫着腰,避开食堂里嗡嗡作响的人群,穿过一条油腻腻、空气中漂浮着不明油星子的后厨走廊。霉味和饭菜的余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尽头是一个废弃的小仓库,门板锈迹斑斑,虚掩着。

赵叔从磨得起了毛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晃悠。林野的目光被钥匙串上一个挂着的小铁牌吸引了——那东西边缘磨损得厉害,几乎成了椭圆形,上面用模糊的字体刻着“先进工作者1989”。

“这是……”

“年轻时候瞎得意的玩意儿。”赵叔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铁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刻字,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时候啊,天真得以为只要埋头苦干,就能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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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仓库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灰尘扑面而来,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疯狂地飞舞,像一群受惊的、金色的幽灵。赵叔熟门熟路地摸到墙角一个突起的开关,啪嗒一声,一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黑暗。

灯光下,林野倒吸一口凉气,胃里那股酸水又往上涌。

整面墙,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贴满了泛黄的报告、剪报和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最早的一张边缘已经脆得像枯叶,能追溯到二十年前。每一份文件上,都用红笔龙飞凤舞地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这……这是……”

“我这些年攒下的‘战利品’。”赵叔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异常清晰,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眼里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每一份都是被精心缝补过的谎言,每一张照片背后,都埋着一个喊冤的魂!”

他伸手指向最近的一份报告,那份报告的边角还带着折痕,显然被反复摩挲过:“你看这个,去年那个3·28的事故。官方报告怎么说?巡道工醉酒漏检!放屁!”赵叔猛地从旁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到林野面前,“那天段里搞什么‘欢迎局领导检查指导工作’,硬逼着所有巡道工去陪酒!不去?好,年终考核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照片上,几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男人,脸红得像猪肝,举着酒杯,谄媚地笑着,背后是张崭新的横幅,红底白字写着“热烈欢迎局领导检查指导工作”。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林野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另一份报告——2018年的桥梁坍塌事故。官方结论轻飘飘的四个字:“材料老化”。

“屁的老化!”赵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拍墙壁,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桥才建五年!真正的祸根是施工时偷工减料!监理收了钱,比兔子还乖,睁只眼闭只眼!”他哗啦啦翻出一叠复印的收据,拍在林野面前,“看见没?水泥标号被偷偷降了两级!差价,进了谁的腰包?谁的口袋?”

林野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这些文件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精准地剖开了铁路系统那层光鲜亮丽、油光水滑的皮,露出了底下腐烂、溃烂的脓核。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了一排冰冷的铁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害怕了?”赵叔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混合着痛苦与快意的光芒,“这才哪儿到哪儿?知道我为什么能收集这么多吗?因为这三十年,我亲手‘料理’过太多事故现场,搬动过太多……太不成样子的‘零件’……”

他猛地抓住林野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摸过被钢轨齐根切断的腿骨吗?那温度,比冰还冷!见过被高压电烧得焦黑、连五官都辨不清的婴儿吗?收拾过散落一车厢、黏糊糊的人体组织吗?我都干过!每次事故后,领导们坐在空调房里,喝着茶,研究怎么把屎盆子扣到别人头上。而我们这些老骨头,就得去给他们擦屁股,收拾他们亲手制造的烂摊子!”

林野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几乎失去知觉,但他没挣脱。赵叔眼中的痛苦太过真实,像一锅煮沸的沥青,滚烫、粘稠,几乎要灼伤人的灵魂。

“对不起……”林野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字,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为什么道歉。

赵叔突然松开了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墙上,佝偻着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骨架。

“不,”他喘着气,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沙哑的疲惫,“不该跟你说这些……你还年轻,这不该是你……这么早……”

“我需要知道真相。”林野打断他,声音出乎意料地坚定,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推出去背黑锅的傻子。”

赵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像是被什么点燃了,变成一种近似欣慰,又带着点悲凉的神色。他慢慢踱到墙角,搬开一块松动、积满灰尘的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的牛皮纸笔记本。

“拿着。”他将笔记本硬塞进林野手里,那本子沉甸甸的,带着尘土和岁月的气味,“这是我三十年来的‘工作实录’。真的事故报告,假的处理结果,谁拿了多少‘辛苦费’,谁该负什么责……全在这儿。本来,我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

林野接过笔记本,感觉它重若千钧。封面上用遒劲的钢笔字写着“赵志刚工作实录 1989-2019”。

“为什么给我?”

“因为我老了。”赵叔从兜里摸出半截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愈发沧桑,“而你,还年轻,还有得选……要么,跟着大流浑水摸鱼,要么……试着找条不一样的路。难走得很,但总比一直被蒙着眼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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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翻开笔记本,第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赵志刚站在崭新的铁路旁,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容灿烂得像要发光。照片下方,用同样遒劲的钢笔字写着:“志刚同志被评为安全生产标兵,特此表彰”。

“三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赵叔的声音从烟雾后面传来,带着一种无尽的疲惫,又带着点怀念,“以为只要……算了,不说了。”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整个人都弯了下去。林野连忙上前扶住他,手心触到的,是一身的冷汗。

“赵叔!您没事吧?”

老人摆摆手,示意他别管,从兜里掏出一个掉了漆的棕色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吞下。好半晌,呼吸才渐渐平复。

“老毛病……当年处理那个化学品泄漏事故,没给配防护装备……”他苦笑一声,脸上皱纹更深了,“现在肺里像塞了一团烧红的钢丝球,每天半夜都能咳出血来。工伤?哈,报告上写的是‘个人健康问题’。”

林野紧紧握着手中的笔记本,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而炽热的愤怒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让他自己也跟着战栗起来。

“我能做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赵叔凝视着他,那目光锐利如刀:“先活下去。记住,在这个系统里,真相是最危险的武器……也是最容易走火的枪。”

仓库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赵叔的名字。赵叔脸色一变,迅速踩灭烟头,用眼神示意林野藏好笔记本。

门被推开了,是后勤科那个笑嘻嘻的小王。

“哟,赵师傅在这儿歇着呢!李科长找您呢,说有个3·28事故的确认书,还得您补个字……”

赵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一张被漂洗过的纸。他飞快地看了林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麻,里面有绝望,有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林野心头猛地一紧。

“知道了,这就去。”赵叔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麻木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压制的、虚假的欢快。他佝偻着背,向门口走去。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突然回头,最后看了林野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林野读懂了那个口型,只有一个字,轻得像叹息:

“小心。”

仓库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林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阵虚脱。他颤抖着手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发现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安全不是口号,是生命。责任不是推卸,是担当。如果有一天我‘意外身亡’,请记住——绝非意外。”

落款日期,是上周。

林野猛地合上笔记本,将它紧紧贴在胸口,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火种。窗外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如同牢笼般的阴影。他突然明白,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向左,是充满腐臭却安稳舒适的浑水;向右,是布满荆棘、充满未知却或许能通往光明的真相之路。

而此刻,食堂里,李科长那标志性的、油腻腻的笑声穿透墙壁传来,伴随着低低的讨价还价:“王总太客气了!咱们谁跟谁啊……下次设备招标,还得请您多多‘支持’……”

林野咬紧牙关,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藏进工作服的内袋。那里,紧贴着他的心脏,像一颗被按下了启动键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也可能……永远沉默。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