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暴雨中的沉降报告(第2页)

钢轨,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灰白伤疤,深深烙印在大地上,向着雾气弥漫的群山无尽延伸。群山沉默着,被雾霭裹挟,如同亘古的谜语。空气湿得发沉,雨,似乎又要来了,带着不祥的预兆。

林野没有回头。他紧抿着嘴唇,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道砟上,发出沉闷而黏滞的声响,仿佛直接砸在他的心坎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对讲机里,陈大奎那带着嘲讽意味的冷笑,还在耳畔顽固地回荡,与远处隐约传来的雨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魔鬼在耳边低语,冰冷而刺骨。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痛楚,这痛楚像一盆冷水,猛地浇醒了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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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就这样回去!回去,就意味着彻底的溃败,就意味着向那些肮脏的谎言缴械投降,就意味着眼睁睁看着那颗名为“灾难”的种子,在他们精心伪装的土壤里生根发芽。不!绝不!

一股决绝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烧起来。他决定复测。这不再是为了向那个叫陈大奎的家伙证明什么,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那份沉甸甸、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的工程师的良知,那份在利益与谎言的洪流中,依然不肯沉沦的、滚烫的良心。

他深吸一口气,绕到钢轨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重新架设起全站仪。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数倍,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生怕这鬼天气里的任何一个微小的误差,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校准棱镜,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调整焦距,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仿佛那是他此刻全部的世界。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入衣领,冰凉刺骨,却浇不灭他眼底那簇名为“坚持”的火苗。

x轴位移:2.7mm

y轴位移:-3.1mm

沉降速率:0.18mm/h

同样的数字,又一次毫无意义地跳动着。冰冷的屏幕,像一张嘲讽的脸,将他的努力贬得一文不值。林野疲惫地闭上眼,仿佛要隔绝这恼人的数字世界。再睁开时,他的目光不再焦着于那块屏幕,而是投向了眼前真实的、沉默的铁轨世界。这一次,他选择用最原始的方式——肉眼去审视。

于是,那些被仪器忽略的细节,如同隐藏的符文,在他眼前浮现:钢轨接缝处,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呼吸般细微的错位;道路边缘,被无数车轮碾压出的松洞,仿佛随时会散开的牙齿;枕木之下,泥土被连日雨水冲刷后,留下的蜿蜒浅沟,像大地被划开的伤疤。这些,是冰冷的机器算法无法捕捉、无法量化的语言,是只有经年累月与铁轨相伴才能读懂的、来自经验与直觉的、带着温度的警告。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沿着钢轨,像一位虔诚的朝圣者,一寸一寸地向前丈量。随身携带的钢尺与水平仪,成了他此刻最信赖的伙伴,辅助着他进行着更为精密的判断。靴子踩过道砟间积水的洼地,“啪嗒”一声,飞溅的水花无情地打湿了他的裤腿,带来一阵寒意。他停下脚步,弯下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那些松动的道砟,那湿滑、松软的质感,仿佛触摸到了一颗被雨水浸透、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引信,冰凉而危险。

又走了大约五百米,来到g区段的末端,一股更浓重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眼前的景象,远比之前更加不祥。几根枕木之间的道砟,如同被无形的手按下去一般,明显下陷,形成一个浅坑,里面积着浑浊肮脏的雨水,像一只污浊的眼睛。但真正让他心脏骤停、脊背发凉的,是几道新鲜得刺眼的、完全不规则划痕,深深地烙印在钢轨的内侧。那不是寻常的磨损,而是列车车轮在剧烈晃动或是紧急制动时,绝望地、野蛮地抓挠留下的印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瞬间。

“果然……”林野低声呢喃,那声音仿佛一粒微尘,瞬间就被窗外那瓢泼大雨的喧嚣彻底吞噬,不留半点痕迹。可他心里清楚,眼前地上这些深深浅浅的抓痕,绝不可能是寻常之物留下的。一种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迅速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眼前的昏暗。他屏住呼吸,将闪光灯对准那些诡异的痕迹,手指微微颤抖着,快门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他必须,一定要留下这些证据,哪怕只是几张模糊的照片,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腰间的对讲机骤然炸响,惊得他手一抖,手机差点脱手。里面传来的,不再是陈大奎那令人牙酸的冷笑,而是一个年轻、略带慌乱的声音,还夹杂着雨声的嘶嘶作响:

“林哥!林哥你在哪?工长他……他急死了!说那边积水都快漫到路肩了,太危险,让你赶紧撤回来!说是……说是段里特别通知的!”

林野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额角几根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皮肤上。这声音他认得,是工区里那个刚来不久、还有些毛手毛脚的实习生小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这越下越大的雨,开始在他心头弥漫。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底的疑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问道:“小王,你告诉我,陈工长他现在人到底在哪儿?”

“喂,林哥…在哪儿呢?在段部啊…刚散了会,他们…他们说…要处理你昨天那事儿,就是‘谎报’的事儿…” 小王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仿佛隔墙还立着工长那双犀利的眼睛。

“处理我?什么意思?” 林野手里的对讲机仿佛瞬间变得滚烫,他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沉甸甸地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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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会通报:昨夜林野谎报险情,扣款一千五!张明同志冒雨校准监测设备,奖励绩效分二十分!” 小王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复述,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林野心上。停顿了片刻,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讨好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补充道:“林哥…我听说…张明他们…好像往你刚才测的那个区段去了…”

林野只觉得一股冰水从头浇下,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来。张明?那个刚调来不久、据说跟陈大奎穿一条裤子的工长助理?冒雨校准设备?他的脑子里瞬间炸开一团乱麻,无数念头疯狂旋转:是来实地“验证”他的报告是假的?还是带着人马来“纠正”他的“错误”,给他一个难堪?

“我知道了,小王,你先回工区,路上小心。” 林野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骗不了的镇定。他挂掉对讲机,一股寒意却如同实质般从脚底板直窜上来,瞬间冻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狠狠剐蹭着g区段的方向。那里,雨幕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仿佛在掩盖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又像一张巨口,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陈大奎阴冷的威胁还在耳边回响,晨会上冰冷的通报如同判决,张明那看似寻常的“校准”行动,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悄无声息地向他笼罩下来。

必须走!立刻!现在!他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稳住神,把手里那些能说明真相的“证据”,仔仔细细地整理清楚。。

他转身,快步往回走。雨水打在脸上,他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汗水,或者是别的什么。他的步伐有些踉跄,脚下的道路湿滑难行。他想起那个褪色的铁路路徽,沉浮在排水沟的血水里,像被啃噬过的月亮。那是昨夜他跪着检查排水沟时看到的。排水沟堵塞了,雨水和泥沙混杂在一起,漫过路基,一点点侵蚀着钢轨的根基。他当时就报了上去,但得到的回复是“正在处理”。现在看来,所谓的“处理”,恐怕就是张明他们拿着高压水枪冲冲表面,然后向上报个平安吧。

他目光投向窗外,视线却被那刺眼的一幕攫住。张明,那个平日里油头粉面的家伙,正挥舞着单位那根冰冷的高压水枪,对着他那辆簇新的越野车狂冲。水流如鞭,狠狠抽打在车身那硕大的“巨人城工务段”车标上,将那原本威严的标识冲刷得面目模糊。随后,水流咆哮着冲进排水沟——正是他昨夜跪在地上,用尽最后一点良知仔细检查过的沟渠。而此刻,那沟渠里翻涌的,竟是粘稠浑浊的血水!水面上,一个褪色的铁路路徽半沉半浮,像被啃噬得残缺不全的月亮,在污浊中苟延残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股寒意瞬间从胃底翻涌上来,直冲喉头,化作一阵剧烈的恶心。这绝不仅仅是几台设备失了准头那么简单,也绝非个人得失的蝇头小利!这是整个体系的溃烂,是蛆虫在啃噬健康的肌体!从设备科那精心炮制、用以欺上瞒下的虚假验收报告,到工长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公然包庇纵容的敷衍塞责,再到段部高层那些视人命如草芥、草菅人命的冷酷决策……每一个环节,都编织着谎言的蛛网,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贪婪的油脂。他们用一重重精心粉饰的谎言,试图掩盖那些正在阴暗角落里缓慢滋生、却足以将一切吞噬的巨大危机,就像试图用薄纸包住滚烫的炭火。

他缓缓踱到工区门口,雨丝依旧密集,敲打着地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奇怪的是,他的心,却在这片混乱与污秽中,出奇地平静了下来,如同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后,终于沉入深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照片冰凉而坚硬,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是他目前手中唯一能投掷出去的武器,也是他仅剩的、能够证明这一切不堪的凭证。

前路如何,他全然不知。张明他们那帮人,此刻又去了钢轨那边搞什么名堂?陈大奎那个老狐狸,又会使出怎样的阴狠手段来对付他?无数个问号在脑海中盘旋,却无法搅乱他此刻异常清晰的意志。他只是知道,在这条已经被蛀空的道路上,他,不能,退缩。

他无法忍受,那些在血与水的浑浊中沉浮扭曲的路徽,最终竟成了这条他倾注半生心血的铁路,无声的墓志铭。那不仅仅是冰冷的金属,更是无数日夜的守护与期盼,绝不能就此被玷污、被掩埋。

他猛地吸进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冷气,推开工区那扇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门轴仿佛也透着一丝疲惫。门内的世界被一盏孤零零的灯泡笼罩,光线昏黄而粘稠,像融化的蜡油,无力地铺展在满地狼藉的工具与杂物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灰尘在光柱里慵懒地舞动。

他脚步沉稳地穿过这片昏暗,来到自己那张被岁月磨出包浆的工位前。桌上的对讲机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他拿起它,手指在按键上熟练地滑动,调到一个只有他们俩知道的、如同秘密通道般的频道。然后,他按下了那个早已刻在脑海深处的号码——那是他大学时的师兄,如今在铁路局技术处,一个或许还能掀开迷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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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师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雨夜的坚定,“是我,林野。” 每个字都像被精心打磨过,稳稳地落在听筒那端。

电话那头,先是几秒钟被拉长的寂静,仿佛能听见遥远的雨滴敲打窗棂的声音,然后,师兄略带惊讶和睡意的声音才断断续续传来:“老林?这大半夜的,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是工务段,g区段,”林野的声音更低了,像在剖开一道难愈的伤口,“情况……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他开始低声讲述,雨夜的湿冷仿佛渗透了话筒,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飘忽,却又奇异地异常清晰。他讲着那些冰冷刺骨的数字,每一个都像钉子,敲在安全的临界点上;他讲着钢轨上那些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痕迹,仿佛还能触摸到残留的灼热与挣扎;他讲着陈大奎那带着威胁的、混浊的眼神,像阴魂不散的鬼影;他讲着晨会上那些言不由衷的通报,字字句句都像隔靴搔痒;他讲着那些开始集体“失忆”的仪器,以及那份他亲手触摸过、却散发着虚假气味的报告。

他的语速不快,没有歇斯底里的抱怨,没有火山喷发般的愤怒,只有一种被巨大的压力反复捶打后近乎麻木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深藏的、如同磐石般坚硬的、不容任何力量动摇的决心。这决心,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那即将到来的黑暗的武器。

雨,仿佛又嗅到了空气里的征兆,正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倾诉。但这一次,林野周身的寒意却悄然退却了。他心底,竟悄然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那火苗孱弱,却执拗地舔舐着冰冷的灰烬,一点点,将暖意传递出来。他深知,这火苗何其渺小,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一场猝不及防的雨水便足以将它彻底浇熄,让一切重归死寂。然而,纵然如此,他也要亲手点燃它,哪怕只是为了在这无尽的暗夜里,抓住那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

远方的钢轨,依旧倔强地指向地平线的尽头,沉默如铁。雾气依旧在群山间缭绕、弥散,将峰峦隐匿成模糊的剪影,仿佛亘古不变的沉默者。但在这份看似凝固的沉寂里,却悄然滋生出一些难以言喻的、细微的震颤与变化。就像那些偶然穿透浓重夜雾的雨针,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韧性,不屈不挠地刺破浓稠的黑暗,留下转瞬即逝的、湿润的微光。

故事,远未抵达终章。林野清楚,前路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淬了寒光的刀尖上,步步惊心,痛彻骨髓。他已无路可退,如同被逼至悬崖边缘的困兽。他别无选择,只能攥紧拳头,咬紧牙关,义无反顾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