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莫谓征调容易事,一斛一粒是民艰(第2页)
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正是玄夜卫密报的抄本:“这里记着,张斌将好粮换陈粮,每石克扣两升,卖给边地粮商,得银三百两,其中一百两送进了您的府中 —— 玄夜卫有账册为证,陛下可验!”
话音未落,他又指向兵部列:“今年春南疆运粮,查验出霉变粮米中掺沙充数,涉事粮商王大户供认,每石粮给兵部武库司主事王敬抽成三文,半年已送白银千两,这笔银钱现在还存在京城‘恒通钱庄’的密账里,户名是王敬的表兄!”
这话如惊雷炸响,赵武的脸颊 “腾” 地涨得通红,耳根子都泛着紫色,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 “嗬嗬” 的声响 —— 张斌确实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那一百两银子他虽没收,却默许张斌用克扣的粮草给他府中换了十匹好马,此刻被当众点破,只觉得满朝文武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王敬站在兵部列中,头垂得几乎要碰到胸口,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流进官袍内衬,黏腻的触感让他浑身发颤。他怎么也想不到,连钱庄的密账谢渊都查得一清二楚,那千两白银是他准备给儿子捐官用的,如今怕是要鸡飞蛋打了。殿中檀香凝滞,连烛火都仿佛忘了跳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揭发惊得屏息。
户部尚书王佐连忙出列圆场,却句句站在谢渊一边:“谢御史所言皆是实情。户部核过,山东、河南实可调粮仅五万石,且需征调民夫三万,误了冬耕,明年粮产更减。若强行征调二十万石,百姓必反,届时不仅粮草无着,还要分兵镇压,实为不智。”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这是户部核算的《军需支用详册》,若南北双线开战,除粮草外,冬衣、军械、赏银每月需耗银二十万两,国库现存银不足五百万两,恐难支撑一年 —— 臣恳请陛下,先稳边防,再筹粮草,勿要竭泽而渔。”
萧桓的指尖在三本账册上缓缓划过,先触到漕运册 “损耗三成” 的朱批,再落在巡按录 “兖州流民食观音土” 的墨迹上,最后停在军需册 “三月告竭” 的红章上。指腹下的纸页因常年翻阅有些发脆,每一页都像在无声诉说着艰难。他抬眼时,目光扫过李肃挺直的腰杆,那绯色官袍下藏着的虚报、结党、中饱私囊的龌龊,在账册的铁证前无所遁形;再看向谢渊青袍上的褶皱、王佐发白的鬓角,他们话里的逆耳忠言,字字都砸在民生与国本的要害上。
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叩击,发出 “笃、笃” 的轻响,像在与先皇永熙帝的教诲共鸣 ——“军旅之事,可败于敌,不可败于粮;治国之道,可失于战,不可失于民”,那年他侍立永熙帝病榻前,先皇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一字一句的嘱托此刻仍在耳畔回响。御案上的边报还摊着,大同总兵周毅 “粮尽则军溃” 的急语刺得他眼疼,百姓的口粮与将士的军粮,从来都不是二选一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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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尚书所奏地方征调二十万石,着暂不议。” 萧桓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死寂,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个字都像从深思熟虑的心底捞出,“山东、河南灾情未平,百姓仓廪已空,生计要紧,即日起不得强行征调一粒粮食。”
他转向王佐,目光柔和了些许,带着信任:“王尚书,户部即刻核查各边镇现存粮草,制定‘分区支用’之策:北疆大同、宣府优先支用本地官仓粮,不足再从京师太仓调拨,减少长途转运损耗;南疆钦州、凭祥就近从广西梧州仓、广东雷州仓取用,漕运司需派快船护送,确保粮道畅通。”
接着看向谢渊,眼神里带着期许:“谢御史,你协同漕运司郎中、兵部车驾司主事,三日内需亲赴南北粮道要冲核查 —— 北疆查雁门关至大同的山路损耗,南疆查梧州至钦州的瘴江霉变,汇总成《粮运优化策》,务必拿出减耗、防劫、保粮的实招,朕要的是能落地的法子,不是空文。”
最后目光落在李肃身上,语气陡然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兵部不得再提强征民粮。你与户部共商‘以工代赈’之法 —— 从山东、河南流民中招募运夫,日给粮二升、钱三文,既解运夫短缺之困,又济灾民无食之苦,两全其美。若再敢强征,朕唯你是问。”
三道旨意层层递进,每句都敲在要害上,檀香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流动,殿中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臣遵旨!” 王佐与谢渊齐声应道,声音沉稳有力。王佐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捧着账册的手不再颤抖,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一丝释然 —— 总算不用强征民粮,这颗悬了一夜的心能稍稍放下了。谢渊躬身时,青袍的褶皱里滚落一滴汗珠,落在金砖上悄无声息,他知道这道旨意背后的分量,三日核查粮道,容不得半分差错。
李肃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像被寒霜打过的菜叶。他张了张嘴,想辩解 “以工代赈效率低”,却在萧桓锐利的目光下把话咽了回去 —— 皇帝既已点破强征背后的私弊,再争只会引火烧身。最终他只能僵硬地躬身,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不甘:“臣…… 遵旨。” 他心里清楚,这场粮草之争自己输得彻底,不仅输在账册的铁证上,更输在皇帝已看透他那点结党营私的心思,山东征调的算盘,怕是再难打响了。
谢渊捧着账册退回文官列时,后背的朝袍已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脊背上凉丝丝的。他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巡按录,指节因用力泛白 —— 这只是暂时稳住了局面,粮草的缺口仍在,运粮的山路仍险,兖州的流民仍在挨饿,每一处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稍不留神就会落下。
殿中檀香依旧缭绕,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焦虑。王佐翻看账册的手指在 “分区支用” 处反复摩挲,盘算着如何调度才能减少损耗;几位武将低头私语,讨论着 “以工代赈” 的运夫是否可靠;连最主战的忻城伯赵武,也皱着眉盯着舆图上的粮道,显然明白 “饿着肚子打不了胜仗” 的道理。所有人都在檀香的青烟里沉默着,心里清楚:粮草这道坎若过不去,再激昂的战策,也只是纸上谈兵。
片尾
散朝后,谢渊刚走出紫宸殿,就被户部侍郎周忱拉住。周忱压低声音,递给他一张纸条:“谢御史,这是山东兖州府流民聚义的密报,巡按御史不敢上奏,托我转交 —— 李肃与李侃勾结,已暗中派缇骑抓捕流民首领,恐要激起大变。”
谢渊展开纸条,上面 “百姓食观音土,官逼民反” 的字迹触目惊心。他攥紧纸条,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清楚:粮草之困不仅是数字账,更是民心账,这场仗若要打,首先要算清的,是百姓的生存账。
卷尾
《大吴史?食货志》 载:“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四廷议,兵部请征地方粮二十万石,左都御史谢渊以‘漕运耗损过半、地方灾歉’驳之,引漕运册、巡按录为证,辞切情真。帝纳其言,止强征,令户部‘分区支用’、谢渊核粮道损耗,定‘以工代赈’之法,民怨稍平。
论曰:‘自古边战,败于粮者十之七八。谢渊之谏,非止惜粮,实惜民心。粮草者,军之命脉,民之膏血也,二者不可偏废。德佑朝能暂稳边局,此议功不可没。’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四夜,玄夜卫奏报:山东兖州流民聚至万人,李肃密令缇骑镇压,谢渊连夜草《救荒疏》,待明日廷议呈奏 —— 粮草之争未止,民变之险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