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轻剑斩黄泉 作品

第421章 莫叹朝堂多激辩,安危系此寸心间

卷首

《大吴会典?都察院志》载:“都察院掌监察百官,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隐。”

德佑二十八年冬,京师都察院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忽多了一块丈高青石。石身光洁,无雕无饰,唯正面刻 “谢青天” 三个大字,笔力遒劲如松,入石三分,却无落款。百姓传言,此石乃江南苏州、湖广武昌、陕西西安等地百姓自发运来,选石于太湖之滨,凿石于秦岭之麓,历时三月,跋涉三千里,途经八省,沿途百姓争相推车、献粮,只为感念左都御史谢渊五年来的清正 —— 自德佑二十年任左都御史,谢渊革除都察院积弊十七项,弹劾贪腐官吏九十二人,平反冤狱三十五起,江南盐税案、湖广粮仓案、陕西土司案皆由其彻查,涉案者上至藩王亲信,下至县丞小吏,无一徇私。

时人谓之 “清风石”,民谣传唱:“石立都察前,清风满长安;谢公持铁笔,贪官夜难眠。” 德佑二十八年腊月廿三,德佑帝萧桓微服至都察院,见谢渊正率御史躬身擦拭石上积雪,石缝间未留半分尘泥。萧桓笑问:“五年铁面,弹劾无数,何以得此民心?” 谢渊直身行礼,答曰:“臣无他能,唯守‘规矩’二字。国法如石,需常拭方不蒙尘;民心如镜,需清正方映清明。臣不过是执国法之笔,拭民心之镜,清风自在民心,非臣之功。” 萧桓颔首,当日回宫即赐 “风纪匡时” 金匾,悬于都察院大堂。

边尘暗度雁门关,烽火遥连铜柱山。

满殿朱紫皆请战,一袍青简独言艰。

君心未决敲龙案,臣意难平叩圣颜。

莫叹朝堂多激辩,安危系此寸心间。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二,秋霜初降,京师紫宸殿的琉璃瓦上覆了层薄白,像蒙了层霜雪的玉璧。殿外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袅袅升腾,却驱不散满殿的凝重 —— 御案上堆叠的边报,已高过三寸,最上面那份来自大同总兵周毅的急报,朱笔批的 “急报” 二字洇透了纸背,红得刺眼。

寅时三刻,通政司少监跌跌撞撞冲进养心殿,手里举着八百里加急的塘报:“陛下!北元骑兵破云州三寨,守将阵亡;南越水师围钦州港,渔船尽被掳走!” 彼时德佑帝萧桓刚披衣坐起,接过塘报的手微微发颤。云州距大同仅百里,钦州港是南疆门户,战火已烧到了家门口。

辰时整,紫宸殿钟鸣三响,文武百官按品级列班,靴底踏过汉白玉阶的声响整齐划一,却掩不住衣袍下的躁动。萧桓升座时,目光扫过殿中群臣,见兵部尚书李肃的朝服领口微敞,显然是一路急奔而来;几位武将出身的勋贵,腰间玉带系得匆忙,鬓角还沾着晨霜 —— 他们昨夜必是聚在一处,早议好了说辞。

“诸位爱卿,北境、南疆急报接踵而至,” 萧桓的声音透过殿中的藻井回荡,带着未散的沙哑,“北元破云州,南越围钦州,卿等有何良策?”

话音未落,兵部尚书李肃已出列,撩袍跪地。他年过五旬,两鬓斑白,却声如洪钟:“陛下!北元新汗孛罗帖木儿刚立,部落离心,正是虚弱之时;南越国王陈日煃刚平内乱,兵力虚耗,不堪一击!此时举兵,一鼓可破,若迁延观望,待其根基稳固,再想除患,难上加难!”

话音刚落,翊麾将军、忻城伯赵武紧随出列,铁甲碰撞声在殿中格外清脆:“李尚书所言极是!臣愿领兵五千,直捣北元王庭;南疆可遣威远伯李穆,他熟习百越地形,定能荡平钦州之围!” 他身后几位武将纷纷附和,“请陛下下旨,扬我国威!” 声浪此起彼伏,几乎要掀翻殿顶的描金穹顶。

萧桓指尖无意识地叩着御案,案上的边报他已看了整夜。周毅在大同的奏报里写:“北元骑兵甲胄鲜明,粮草充足,不似新汗初立之弱”;广西副总兵林策的塘报提:“南越水师战船皆为新造,火炮精良,恐有备而来”。可李肃说 “北元虚弱”“南越强弩之末”,与边报所言,竟全然相悖。

他看向阶下的宗室亲王,蜀王萧恪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悠悠道:“陛下登基二十七载,仁厚待民,然蛮夷畏威不怀德。今战火已起,若不示以兵威,恐四夷皆起轻慢之心,损我大吴天威。” 几位亲王纷纷点头,连素来主和的几位亲贵都皱眉道:“蜀王所言有理,当战。”

满殿几乎一片请战之声,朱紫官袍在晨光中晃动,像一片涌动的浪潮。萧桓心里却躁得慌,像揣了团乱麻。他想起元兴帝萧珏当年五征漠北,虽拓地千里,却耗空了国库,终致永熙初年流民四起;想起先太子萧震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 “治国如行船,急则易覆”,那时他才十二岁,却记了一辈子。

“陛下,” 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穿透了请战的喧嚣,“臣有本奏。”

萧桓抬眼,见左都御史谢渊从文官列中走出。他穿着件半旧的青色素面朝袍,腰束乌角带,在满朝朱紫金绯中,像一竿翠竹立在繁花里。谢渊年过四十,面容清癯,眼角有细纹,却目光如炬,捧着一卷奏折,缓步走到殿中,躬身行礼:“陛下,臣连夜草就《边事十忧折》,恳请陛下御览。”

李肃眉头立刻皱起。谢渊自德佑二十年任左都御史,以刚直闻名,三年前查镇刑司私放死囚案,连魏庸的门生都敢弹劾,是出了名的 “认理不认人”。此刻他出来奏事,必是要唱反调。

“谢御史,” 李肃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耐,“边烽已燃,云州三寨百姓遭屠戮,钦州港渔户被掳走,此时不议出兵救民,反倒说‘忧’,莫非是要等贼寇打到京师不成?”

谢渊没看李肃,只垂眸对萧桓道:“陛下,臣非不救民,实因救民需先虑万全。边烽虽急,六师不宜轻出 —— 臣有十忧,皆关乎国本,不敢不奏。”

“哦?” 萧桓示意内侍接过奏折,“你且说说,第一忧是什么?”

谢渊朗声道:“第一忧,粮草转运之难。北疆大同至京师,需经居庸、宣府三关,山路崎岖,秋霜后积雪封道,十万石粮草运抵前线,耗损恐过半;南疆钦州至梧州,需溯江而上,瘴气正盛,运粮士卒易染疫病,往年每运万石粮,死者十之二三。今边报言北元囤粮漠南,南越储粮谅山,我军若轻出,粮草未到,军心先乱。”

户部尚书王佐闻言,忍不住出列附议:“谢御史所言不虚。户部现存粮仅八十万石,京师禁军及京营月需五万石,若调十万兵出征,北疆月需粮三万石,南疆月需两万石,再加转运耗损,恐支撑不过半年。若秋冬无大熟,来春必致饥馑。”

李肃冷笑道:“王尚书过虑了!北元、南越皆游牧渔猎之国,不事耕种,粮草岂能久支?我军只要速战速决,取敌之粮补己用,何愁粮草不足?”

“李尚书此言差矣。” 谢渊转向李肃,目光平静却锐利,“北元虽不耕,却劫掠边民储粮,云州三寨被破后,其粮仓已囤粮五千石;南越近海,渔盐之利丰厚,谅山堡储粮万石,皆有据可查。反观我军,边镇存粮如大同仅余三万石,凭祥不足两万石,若速战不成,反被敌困,粮草断绝之日,便是军溃之时。”

殿中稍静,几位文官开始交头接耳。蜀王萧恪轻咳一声:“谢御史未免太过谨慎。我大吴自神武皇帝开国,元兴帝五征漠北,哪次不是粮草随行?今国力虽不如元兴年间,然对付北元南越,尚有余力。”

“蜀王殿下有所不知。” 谢渊语气恭敬却坚持,“神武皇帝征漠北,先备粮三年;元兴帝五征,每战前必遣御史巡查粮道。今边报急如星火,若仓促调粮,难保无克扣、迟滞之弊 —— 前日元兴帝实录载,永乐十二年征瓦剌,因运粮官私扣粮草,致前锋军三日无食,大败而归。臣不敢让今日重蹈覆辙。”

他引经据典,语气不卑不亢,李肃一时语塞。萧桓翻看手中的《边事十忧折》,第一忧后附着详细的粮道图,标注着北疆 “居庸关至大同需七日,遇雪则延五日”,南疆 “梧州至钦州需十日,瘴河区易翻船”,墨迹工整,显是连夜核查而成。

“第二忧呢?” 萧桓追问,指尖在 “粮道耗损三成” 字样上轻叩。

“第二忧,边军战力之虚。” 谢渊声音愈发沉凝,“大同镇原额兵三万,去岁调延绥防秋五千,至今未还;现存兵两万五千,老弱病残占三成,新募之卒未习骑射,拉弓不过五石。臣前日出巡宣府,见守兵甲胄多锈蚀,火器十中三坏。北元骑兵皆为百战之卒,我若调京营补充,京师空虚,恐生内患。”

忻城伯赵武按捺不住,厉声反驳:“谢御史危言耸听!大同镇兵皆是边地健儿,常年与北元周旋,岂能是‘未习骑射’之辈?京营神枢营五千骑,皆是百战精锐,调之北疆,必能破敌!”

“赵将军,” 谢渊转头看他,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玉带,“神枢营确是精锐,然京营总兵力不过五万,守京师需三万,可调之兵仅两万。北疆调五千,南疆再调五千,余兵不足万,若镇刑司或诏狱署有异动 ——” 他话未说完,殿中已起了一阵骚动。

镇刑司是皇帝亲设的特务机构,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直接对皇帝负责,权势滔天;诏狱署专理钦案,手段酷烈。近年镇刑司太监魏忠与魏庸勾结,屡干朝政,朝臣多有忌惮。谢渊提及京营空虚恐生内患,正是点出这层隐忧。

萧桓的脸色沉了沉。上月玄夜卫指挥使密报,魏忠私调镇刑司番役三百,屯于京郊庄园,不知意欲何为。若此时京营空虚,确是隐患。

“第三忧,敌情虚实难辨。” 谢渊继续奏道,“边报言北元新汗根基未稳,然据大同谍者回报,北元太师也先已掌兵权,部落首领皆受其节制;言南越内乱方歇,然广西土司赵世荣密报,南越辅国将军陈日熞已平定内乱,兵力增至三万。更可疑者,北元破云州在九月初五,南越围钦州在九月初七,相隔两日,似有呼应。臣恐边报所言‘敌弱’,是诱我轻出之饵。”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在请战的热浪上。左都御史掌监察,都察院辖十三道御史,巡按各地,谍报向来精准。谢渊说 “敌情虚实难辨”,绝非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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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肃强辩道:“就算二寇有呼应,不过是乌合之众!北元畏我大吴天威久矣,南越更是我朝藩属,此战必胜,何惧之有?”

“必胜?” 谢渊微微抬眼,目光如刀,“李尚书可知,永乐十二年,元兴帝征瓦剌,初战告捷,因轻追敌,致大军困于忽兰忽失温,损兵三万;永熙三年,征南越,因轻信‘敌内乱’谍报,孤军深入,副将阵亡,粮草尽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岂能因‘必胜’二字,置数万将士性命于不顾?”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元兴帝征瓦剌之败、永熙帝征南越之损,皆是大吴朝堂不愿提及的隐痛,谢渊此刻重提,满殿鸦雀无声。

萧桓握着奏折的手指微微收紧。谢渊的《边事十忧折》,每一条都戳在要害上:粮草、兵力、敌情、内患…… 桩桩件件,都是他心里 “躁得慌” 的缘由。

“谢御史,” 一位素以温和闻名的阁老开口,带着几分劝诫,“你所言皆有理,然边民正遭屠戮,若不出兵,何以安民心?何以对天下?”

“阁老大人,” 谢渊躬身道,“安民心不在轻出,而在‘守御有方,救民有策’。臣请陛下先下三令:一令大同总兵周毅加固城防,调宣府兵五千援大同,阻北元南下;二令广西副总兵林策死守钦州,调广东兵三千援南疆,解钦州之围;三令户部速运粮草至边镇,工部赶造火器甲胄,补足边军之缺。待粮草备足、敌情查清、京营稳固,再议出征不迟。”

这是畏敌怯战!” 李肃怒声道,“等你备足粮草,云州、钦州早已失守,边民尸骨无存!”

“李尚书!” 谢渊的声音陡然提高,青袍下的身子微微颤抖,却不是怕,是怒,“臣若畏敌,三年前不会闯镇刑司诏狱救张万成;若怯战,不会弹劾魏庸门生!臣忧的是‘轻出则败,败则国危’!汉武帝因马邑之谋轻出,致匈奴长驱四十载;唐太宗因急于灭高句丽,耗空国库,晚年民生凋敝。我大吴自神武皇帝开国,经永熙、元兴诸帝励精图治,才有今日国泰民安,岂能因一时之怒,毁于一旦?”

他越说越激动,袍袖翻飞:“云州三寨之仇要报,钦州渔户之恨要雪,但报恨雪仇需有万全之策!若十万大军轻出,败则贼寇更骄,边民更苦;胜亦耗损国力,难以为继。臣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听臣十忧,再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