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黄水滔天屋半沉,官仓银米暗生尘
卷首
《大吴会典?巡抚篇》载:“巡抚掌一省军政、民政,秩从二品,水旱灾害则兼理赈灾。元兴帝萧珏定‘巡抚巡河制’,凡河堤溃决,巡抚需亲勘,账册需经都察院覆核。” 德佑二十一年秋八月,河南连降暴雨,黄河决口,开封、归德等府沦为泽国,百姓登屋顶、抱树木求生,死者不计其数。然河南巡抚周瑞的奏报却称:“河堤稳固,仅局部漫溢,赈灾银已发放,民心无虞。” 实则周瑞与河工头勾结,虚报工程,贪污赈灾银,镇刑司河南千户赵奎收其贿赂,压下百姓诉状。左都御史谢渊以 “左都御史衔巡抚河南”,携玄夜卫赴灾地,临行前易官靴为麻鞋 —— 非为作秀,实因灾地泥泞,布衣之鞋更便勘察;非轻仪仗,实因百姓受难,风宪之责不在排场。
黄水滔天屋半沉,官仓银米暗生尘。
麻鞋踏破堤边泥,布袍沾透雨中痕。
不赴朱门宴一杯,唯将账单示万民。
莫道布衣无权重,心有公道重千钧。
德佑二十一年秋八月,河南暴雨已连下四十日。黄河在开封府陈留段溃决的第三日,谢渊收到都察院递来的河南籍御史联名弹劾奏疏。奏疏纸页因被雨水打湿有些发皱,字里行间却透着焦灼:“周瑞任河南巡抚三年,黄河堤年年修、年年溃,去年冬修堤银二十万两,实则用碎石充条石,每块石头少称二十斤;今岁赈灾银十万两,百姓仅得三成,余者皆入周瑞与河工头刘三私囊,镇刑司千户赵奎收其贿银五千两,压下诉状百余份……”
谢渊捧着奏疏,指尖在 “碎石充条石” 上反复摩挲,想起元兴帝萧珏《河工诏》中的铁训:“黄河堤,国之生命线,用石需过官秤,每块重三十斤,少一两则监工斩,少十两则巡抚连坐。” 他抬头对前来议事的萧桓(德佑帝)道:“陛下,河南河堤去年冬刚大修过,耗银二十万两,按规制应能抗百年一遇洪水,如今溃决如此之快,绝非天灾,是人祸。”
萧桓捏着奏疏的边角,指节泛白:“周瑞是襄王萧漓的门人,襄王上月还在朕面前夸他‘治河有功’;镇刑司赵奎是黄彪的旧部,向来与地方官勾结。这案子牵连着宗室、镇刑司,地方官谁敢查?” 谢渊起身躬身:“臣请以左都御史衔巡抚河南,彻查溃堤缘由,重核赈灾银,给河南百姓一个公道。” 萧桓颔首:“朕准你调玄夜卫河南分营,赐‘便宜行事’之权,查案不必避讳宗室,凡涉案者,无论官阶,一律拿下。”
临行前夜,谢渊在书房翻找出行之物。家人备好的官靴摆在案头,乌皮锃亮,靴底厚实,却被他推到一旁。他从箱底翻出一双麻底鞋 —— 这是去年下乡查案时,农家老汉送的,鞋帮已洗得发白,鞋底纳着细密的 “人” 字纹,针脚虽粗却扎实。“大人怎穿这个?” 玄夜卫校尉赵勇不解,“河南灾地泥泞,官靴防水,这麻鞋怕是走不了三步就湿透了。” 谢渊笑着将麻鞋塞进包袱:“麻鞋吸泥防滑,踩在堤上稳当;穿得和百姓一样,他们才肯说真话。官靴再亮,隔着一层皮,听不见百姓的苦。”
三日后,谢渊抵达开封府。黄河水仍在漫溢,城外十里已成泽国,灾民撑着破木筏在水中漂荡,见官船驶过,纷纷哭喊:“大人救命!给口吃的吧!” 谢渊未入巡抚衙门接风,直接换乘渔民的小划子,直奔陈留溃口。浊黄的河水裹挟着泥沙、草木,甚至还有浮尸,汹涌地从缺口处奔腾而下,堤岸残存的石块被冲得东倒西歪。
谢渊踩着及踝的泥浆跳上堤岸,刚走两步,麻底鞋就吸满了泥水,沉甸甸地贴在脚上,冰冷的泥浆顺着鞋洞灌进鞋里,冻得脚趾发麻。他却浑然不觉,弯腰捡起一块卡在堤缝里的碎石,掂了掂:“顶多十斤。” 随行的老河工张老汉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大人有所不知,去年冬修堤时,刘三带的石料队,半道上就把条石换成碎石,监工收了他两贯钱,称重时闭眼报数‘三十斤’。我们几个老河工劝过,说‘这石头挡不住洪水’,反被刘三的打手按在泥里打,腿都打断了……” 谢渊扶住老汉的胳膊,指腹触到他枯瘦手臂上的疤痕,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次日清晨,周瑞率河南布政使、按察使等官员出城迎接。见谢渊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裤脚沾着泥,脚上一双磨出毛边的麻底鞋,身后只有四个玄夜卫,连个随从都没有,周瑞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脸上却堆起笑:“谢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在巡抚衙门备了宴席,有黄河鲤鱼、开封酱菜,为您接风洗尘。” 谢渊摆摆手,声音带着彻夜勘察的沙哑:“宴席不必,先带本官去看赈灾粥棚。”
粥棚设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十几顶破烂草棚下,百姓排着蜿蜒的长队,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轮到领粥的人,捧着豁口的粗瓷碗,碗里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捞半天才能挑出几粒米。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刚领到粥,孩子哭着要 “稠点的”,妇人含泪把自己碗里的米拨给孩子:“乖,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 谢渊走过去,舀起一勺粥,粥水顺着勺子边缘淌下,几乎没什么米星:“这就是你奏报里的‘灾民皆有赈济’?”
周瑞脸色一僵,慌忙辩解:“大人有所不知,灾情来得太急,粮款一时周转不开,下官已上奏朝廷请拨续银。” 谢渊没接话,转身让赵勇取出一卷黄纸,“啪” 地贴在城隍庙斑驳的墙上 —— 那是朝廷赈灾银的明细清单,用小楷写得工工整整:“德佑二十一年八月初六,朝廷拨赈灾银十万两,指定购粮五千石(每石价银二两)、购布三千匹(每匹价银五钱),经办人:玄夜卫校尉赵勇、河南府通判李诚……”
“百姓们都来看!” 谢渊扬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庙前回荡,“这是朝廷给你们的救命钱,该买多少粮、多少布,清单上写得明明白白!往后每日发粮发布,都在这墙上贴明细,少一粒米、一尺布,你们就来找我谢渊!” 百姓们涌到墙前,指着清单议论,有人用冻裂的手指抚摸着 “五千石粮” 字样,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往下淌:“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官老爷把银子亮给咱们看……” 周瑞站在一旁,看着百姓们激动的神情,手心沁出冷汗,悄悄对身旁的刘三使了个眼色,刘三心领神会,趁乱溜出了人群。
勘察河堤的第三日,谢渊沿着溃口往东步行丈量。日头毒辣,晒得泥地发烫,麻底鞋早已磨穿了洞,尖锐的石子硌得脚趾生疼,血珠渗出来,和泥水混在一起,在地上留下淡淡的红痕。他却顾不上这些,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记录:“溃口东段三十丈,石块标号混乱,多为碎石,无监工印记;中段十五丈,填土内掺芦苇,夯实不足,有明显空洞;西段十丈,木桩腐烂发黑,显是旧料复用……”
正记着,赵勇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一本账册:“大人,玄夜卫在刘三的账房搜着的,去年修堤的石料款,有三万两没记去向!” 谢渊接过账册,封面写着 “黄河堤修造支出账”,翻到 “石料款” 一栏,墨迹发黑发僵,与其他页的墨色明显不同。他取出识墨石,在砚台里蘸了点清水,轻轻擦过纸面,原本发黑的字迹渐渐淡去,露出下面淡淡的一行小字:“刘三与周瑞分润三万两,各得一万五。”—— 竟是用镇刑司特制的硫黄墨掩盖了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