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卷首语
《大吴马政考》载:" 马政之患,不在边,在。" 德佑十五年秋,大同驿馆的烛火映着谢渊紧锁的眉峰,案头《晋商货物单》的墨字在风中发颤,与更夫梆子声共同敲打着边秋的寂寥。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大同驿馆的梆子声在子时敲碎秋夜,谢渊刚用勘合符比对账册缺口,窗纸突然被撞得哗啦作响。更夫的灯笼光晕里,马夫张老汉踉跄撞门,棉袄撕裂处渗着血,掌心摊开时,凝血在火塘光中显成 "盐引换马" 四字,指缝间嵌着的粗砂簌簌掉落,在木案上划出细碎声响。
"大人!" 张老汉的膝盖砸在青砖上,腌渍多年的盐腥味混着血腥扑面而来,"驼队今日未归,车辕上的官引是倒着贴的!" 他抖开袖口,三道新鲜鞭痕渗出血珠,"守井巡丁说,建宁盐井早该封了,可范永斗的车队每月都拉着卤砂往西去..."
谢渊的勘合符掠过他的掌心,盐粒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两淮私盐的卤砂," 他望向林缚,声音里带着冷硬,"去查《盐引产销簿》,正统年封井的砂,怎会出现在德佑朝的商队?" 话未落,张老汉突然抽搐,指甲缝里崩出的砂粒,在案上聚成镇刑司特有的五瓣花纹 —— 那是《刑房秘录》中记载的逼供暗号。
张老汉的瞳孔渐渐涣散,谢渊握住他的手,发现掌心血字的墨迹里掺着磁石粉:"这是镇刑司防查的手段," 他的拇指抚过老人掌心的老茧,"你赶的是范永斗的私盐车?"
老人艰难点头,喉间发出咯咯声:"上个月... 往瓦剌送了三百匹战马," 他的视线落在勘合符上,"车底藏着镇刑司的腰牌,牌面刻着... 刻着飞鹰纹..." 话未说完,便咽了气,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混着盐砂结成晶痂。
谢渊起身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却仿佛看见无数盐引在黑暗中飞舞,每一张都浸着边军的血,每一张都盖着镇刑司的印。
林缚举着验砂灯凑近案上的盐粒,突然低声道:"大人,砂粒里有硫黄。" 谢渊的勘合符轻轻一扫,砂粒自动聚成爪状 —— 正是镇刑司刑房的暗纹。
"《刑房秘录》载,硫黄混卤砂," 他的声音压过更漏,"是镇刑司给私商的信物。" 指尖划过张老汉的眼皮,为其合上双眼,"他掌心的血字,不是写给他的,是写给镇刑司的。"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突然乱了节奏,仿佛在为一个生命的消逝悲鸣。谢渊望着案上的《晋商货物单》,发现 "马料" 一栏下,密密麻麻记着的,竟是建宁盐井的卤砂数目。
马厩的木门吱呀推开,腐草味混着刺鼻的硫黄扑面而来,谢渊的火折子照亮三匹死马的眼 —— 瞳孔收缩如针,鬃毛间黏着的碎屑在火光下泛着晶光。
"镇刑司刑房的硫黄," 他用勘合符扫过马颈,碎屑应声聚成爪状,"这是逼供用的‘断喉散’," 指腹碾过碎屑,"《刑房秘录》卷三载,此药入喉,三息致命。"
林缚举着验伤灯凑近马掌,铁锈味混着瓦剌香料弥漫:"大人,掌纹有重刻痕迹。" 译官跪接马掌,借着火光辨认,声音发颤:"是瓦剌文‘九月合围’,去年瓦剌可汗的讨战书,用的正是此印。"
谢渊蹲下身,手指划过马腿内侧,三道鞭痕触目惊心:"鞭长三尺,阔两指," 他望向驿馆方向,"与张老汉袖口的伤口完全吻合。" 忽然想起白日在茶马司看见的李淳,他胸口的烙痕,此刻与马颈的硫黄碎屑重叠。
"这些马," 他的声音低沉,"是被镇刑司的人用刑逼死的。" 火折子的光映在马厩的砖墙上,投下他修长的影子,仿佛一只孤独的獬豸,在黑暗中守护着最后的真相。
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响起,谢渊忽然注意到马槽底部的刻痕:"林缚,刮开看看。" 林缚用佩刀轻刮,露出一行小字:"盐引三七九,战马五十匹,镇刑司王经历收。"
"王经历," 谢渊想起茶马司的名册,"是李淳的顶头上司。" 火折子的光突然被风吹灭,黑暗中,他听见马掌与地面碰撞的声响,仿佛是边军的铁蹄,在看不见的远方奔腾。
张老汉临终前抓住谢渊的袖口,浑浊的眼盯着勘合符,喉间溢出鲜血:"范永斗的商队... 车底藏着镇刑司的腰牌," 他咳出黑血,齿缝间卡着半片盐引,"他们说... 马政司的李员外... 收了三趟盐引..."
谢渊握住他的手,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三趟盐引,换了多少战马?" 老人的手指无力地指向北方,那里,瓦剌的方向,传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更夫的梆子声突然乱了节奏,驿馆外墙传来瓦片轻响。谢渊吹灭火折,黑暗中,勘合符的獬豸纹与马掌的瓦剌文在记忆里重叠 —— 前者是风宪官的象征,后者是边患的威胁,此刻却被同一种硫黄味浸透。
"林缚," 他的声音压过北风,"去查镇刑司近两年的调令,尤其是王经历的。" 指尖抚过张老汉掌心的血字,墨迹里的磁石粉刺痛皮肤,"还有,通知萧将军,九月前的战马交割期,怕是要提前了。"
窗外,三盏灯笼从驿馆后巷闪过,灯笼角的暗纹,正是白日里范永斗拜帖上的卤砂印。谢渊摸着案上的盐粒,忽然明白,所谓 "盐引换马",换走的何止是战马,更是大吴边军的骨血,是官制里最后一道防线上的砖。
"大人," 林缚低声道,"驿馆周围有镇刑司的缇骑。" 谢渊望向窗外,夜色中,那些灯笼的光,像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着边军的命脉,盯着大吴的江山。
林缚连夜查回,手中的《镇刑司调令》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大人,王经历近两年共签发十七道调令," 他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每道调令都涉及建宁盐井的卤砂运输。"
谢渊接过调令,发现每道调令的末尾,都盖着镇刑司的官印,印泥里掺着硫黄:"《官印定式》载,镇刑司印泥不得掺硫黄," 他的指节敲在印面上,"这是私改印泥。"
"张老汉说的倒贴官引," 林缚呈上查获的官引,"背面盖着太仆寺的印,却是倒着盖的。" 谢渊接过官引,发现 "太仆寺印" 倒盖后,竟形成镇刑司的暗纹。
"倒盖官印," 他想起李淳的话,"意味着官马私卖。" 官引的边缘,还留着卤砂的痕迹,与张老汉掌心的盐粒相同。
译官送来瓦剌密信的译文,谢渊发现,每封密信的落款处,都画着与马掌相同的 "九月合围" 印记,而密信中提到的 "盐引数目",与茶马司账册的缺口完全吻合。
"九月合围," 他喃喃道,"他们要用大吴的盐引,换瓦剌的战马,来攻打大吴的边军。"
谢渊带着勘合符来到大同军营,翻开《边军马籍》,登记的 "河曲良马" 实际是老弱病马,齿龄记录被酸性药水篡改:"《太仆寺则例》载,改齿龄者,斩。" 他的声音里带着怒火。
副将苦着脸道:"上个月补的三十匹马,倒了一半," 他指向马厩,"剩下的马,连刀都驮不动。"
谢渊查看马料,发现掺着卤砂:"《马料规制》载,严禁私盐入料," 他望向副将,"这些马料,是范永斗的商队送的吧?" 副将默默点头,眼中满是无奈。
"卤砂伤马胃," 谢渊的勘合符扫过马料,"他们这是在慢慢害死战马。"
萧枫的急报送到:"大同边军缺马四千匹,其中三千匹登记在晋商名下。" 谢渊看着报尾的花押,正是茶马司王经历的签名,与镇刑司调令上的笔迹一致。
谢渊带着账册闯入户部,要求核对盐引底册,却发现底册被人篡改,关键页次用硫黄水漂过:"《盐引条例》载,底册不得更改," 他望向户部侍郎王琼,"这是谁改的?"
王琼无奈摇头:"三年前,镇刑司的人拿走了底册," 他的声音里带着苦涩,"再送回来时,就成了这样。"
谢渊翻开《盐引条例》正本,神武朝的朱批 "盐引不得私相授受" 旁,德佑朝的墨笔加了 "勋贵除外":"这是公然篡改祖制。" 他的勘合符扫过改笔,纸背显形出卤砂印 —— 晋商的防伪标记。
"王大人," 谢渊的声音里带着痛心,"当初中立开中制,是为了‘以商养军’,如今却成了‘以军养商’。" 王琼望向窗外,晋商的车队正从官码头运盐,无奈道:"谢大人,他们有镇刑司撑腰,我们也无可奈何。"
玄夜卫送来被捕的瓦剌细作,谢渊亲自审问,发现他们的密信,都是用卤砂写在盐引背面:"你们的战马,都是用大吴的盐引换的吧?"
玄夜卫将瓦剌细作按倒在驿馆砖地时,谢渊正借着月光端详其鹿皮靴。细作的脚趾不自然地蜷缩,鞋底缝隙嵌着的青灰色砂粒,在勘合符下泛出硫黄特有的微光 —— 与张老汉掌心的残砂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