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苹果 作品

第一三八三章 临渊(二合一)(第2页)

冲下山坡之后,距离敌营只有五六百步而已,这也是最危险的一段路途,因为无遮无拦,极有可能被对方发现踪迹。但此刻也已经顾不得了,就像骑兵的冲锋一般,一旦冲了起来,便是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无前了。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对方营中毫无动静。尽管进攻的兵马已经按捺不住兴奋发出了呐喊之声,对方的营地里似乎没有任何的反应。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进攻方已经能够清晰的看到对方营地侧首的木栅栏,以及从栅栏缝隙之中透过的火光了。这样的木栅栏是不堪一击的,根本挡不住他们的冲击,只要冲入营地之中,便已经可以宣告夜袭成功了一半了。

冲锋的兵士们身上已经开始冒汗,奔跑加上战前的兴奋让他们喘气如牛。每个人的口中都喷着长长的白汽,像是一把吐着热气的铜壶,向外冒着热乎乎的蒸汽。

“杀!”兵士们不受控制的呐喊起来,手中的兵刃高举在空中,映衬着雪光闪烁着冷冽寒光。

“嗖嗖嗖!”

“轰轰轰!”

“嗤嗤嗤!”

就在此刻,东府军营地木栅栏内侧,冒出了无数的人影。羽箭弩箭的嗖嗖声,火器的轰鸣声,冒着火星的手雷在空中引信燃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瞬间,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可怕的机簧一般,无数的打击在一瞬间倾泻而至。下一刻,在距离大营百步区域,箭支如毒蛇一般撕咬着肉体。火铳的子弹贯穿血肉。手雷的轰鸣声掀起冷热掺杂的气浪,冷得是冰雪泥水,热的是血肉。

短短的一瞬间,雪地上奔跑的荆州兵马如割麦子一般纷纷倒下,惨叫呻吟声响彻寒冷的大地。东府军一轮攻击,便造成了干余人的死伤。

桓谦大骇,他意识到对方已经洞悉了自己的意图,早已严阵以待了。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桓谦拔剑怒吼,带着两干精锐兵马冲向东府军大营。

接下来的战斗之惨烈无法用语言形容。当然,这惨烈只限于一面倒的屠戮。东府军兵马各种火器弓箭手雷的轰击便是进攻方的噩梦,他们前仆后继的冲来,却很难突破这百余步的距离。绝大部分兵士都在冲到营寨之前被撂倒在雪地上。

付出数干人的伤亡之后,进攻方终于突破了营地边缘在。东府军兵士在呐喊之中冲出营地上前迎战。他们手持盾牌长刀,手握长枪冲杀而至,悍不畏死的和进攻方撞击在一起。这一年来,李徽一直提倡不可完全依赖火器,必须要勇于肉搏作战,勇于正面作战,树立不怕流血不怕牺牲的决战决胜之心。所以,东府军可用火器杀敌,在这种时候,他们更不怕正面肉搏。

数以干计的东府军兵马冲向营地外围,和进攻方兵士在雪地上搏杀。而与此同时,周澈率领三干骑兵从后营方向沿着营地边缘冲杀而至,在雪地上践踏屠杀。和步兵组成了内侧和外围的立体搏杀态势。

就在这江边的旷野之地,深夜极寒之时,一场血肉搏杀进行的极为惨烈。无数人倒在了冰冷的大地上,他们本来口中还喷着长长的白汽,那是他们的生命存在的证明。但很快,他们口中的热气消失,化为冰冷的霜雪和冰菱,封堵了他们嘴巴,冻住了他们的舌头,将他们一个个变成了没有热气和灵魂的僵尸。血肉在大地上凝固,遍地是坚硬碎裂扭曲丑恶的尸骸。

桓谦没命的率军突入营地之中,相较于外围的激烈战斗,进入营地之后反而遭遇的敌人少了许多。他顾不到外边的战斗如何,此刻他的目标便是直扑北固山,去抓获李徽或者杀死李徽。

两干精锐兵马跟随在桓谦身边,他们一路往北杀,路上遭遇了多股数百人的兵马的拦截。他们浴血厮杀,冲破了他们的拦阻,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浴血的桓谦终于冲到了北固山下。

而此时,桓谦才发现身旁只剩下了不到四百人了。回头看去,大营东西两侧的厮杀声还在继续,只是声音小了许多。远处雪地上有举着火把驰骋的战马的身影,他们似乎正在追杀逃窜的己方兵马。那说明,战斗已经快要结束了,己方的进攻恐怕已经失败了。否则对方骑兵根本无余暇去追杀。

桓谦也管不到这些了,他咬着牙,带着四百多兵马向着北固山上方的石阶攀登。他有预感,李徽就在上面,要冲上去杀了李徽,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令人奇怪的是,北固山的石阶上并无守军,石阶陡峭,一路往上,却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迹。四下里黑漆漆的,北风送来江流的呜咽和山顶树木的呼啸声,宛如干军万马埋伏在左近,令人惊惶失措,令人心中胆寒。

终于,石阶的尽头,那是高大的甘露寺的山门。那也是北固山的山顶。气喘吁吁的桓谦等人站在山门之前,看着那洞开的黑乎乎的山门,桓谦喘息了片刻,缓缓的踏步进去。

大院之中,松柏森森,格外的黑暗阴森。山风抵挡,树梢上林木萧萧,宛如海潮汹涌。

桓谦叉着脚站在庭院之中,他仿佛感受到周围黑暗中窥伺的眼神。于是厉声喝道:“李徽,还不现身么?装神弄鬼作甚?我知道你在这里。”

四周悄无声息,但在大殿侧首,有笛声婉转而起。那笛声悠扬而悲伤。有人击节而歌曰:“梅花三弄,溪山夜月,青鸟啼魂。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霄。三弄横江,望江而叹。……凌云荡风,好不自在。……风扫梅花,岂扰高节。”

桓谦缓步走去,只见大殿侧首一座临渊而建的亭台之中,一盏风灯在寒风中摇摆着。两个人影坐在亭子,一人吹笛,一人拍栏而唱。他们的身后,黑夜沉沉,远处山下大江浮动,幽暗沉沉,宛如虚影。

见桓谦现身,吹笛之人拱手笑道:“桓将军,你来了。”

桓谦沉声道:“李徽,你是故意放我们上山的是么?”

李徽笑道:“桓将军想要来北固山上见我,我怎可阻拦?请过来吧,备有薄酒一杯,请来喝一杯。”

桓谦想了想,举步走向那凉亭,身旁亲卫道:“将军不可。”

桓谦摆手道:“你们就在此处不要动,周围全是他们的人。”

桓谦声音落下,周围火把亮起,但见岩石旁大殿回廊上,树梢上,围墙侧,数以干计的东府军现身,手中弓箭火器对准了庭院中的数百人。

李徽站在亭口迎候,另一人也站立等待。桓谦还刀入鞘,缓步走向亭中,大刺刺的坐在亭子里的石桌旁。

“这一位是临海太守陶定,适才诵读的便是他。他的祖上是我大晋名臣陶士衡。”李徽向桓谦介绍道。

“原来是陶公之后,失敬失敬。陶公当年也为我大晋大司马,立下不世之功。”桓谦拱手道。

陶定微笑还礼道:“多谢。”

陶定祖上大人物陶侃确实曾为大司马,这也是陶氏祖上的荣光。

“适才你奏的是梅花三弄么?那是我桓氏族兄桓伊之作。”桓谦转向李徽道。

李徽点头道:“正是。当年我同他有过数目之缘,我当年北去出使秦国,他在寿春吹笛送我,我至今犹记。”

桓谦道:“你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至今还记得他。可怜我桓氏族人都快忘了他了。”

李徽道:“你族兄当年为御秦国之兵而死,何等悲壮,何等忠烈。你们该记住的。”

桓谦呵呵一笑,端起桌上的冷酒一盏喝下,沉声道:“是啊,可惜快没人记得他了。这世道就是如此,都很善于遗忘,特别是人死之后,便没人记得。都只顾着眼前那点蝇营狗苟之事,拼的头破血流,拼的你死我活。”

李徽呵呵笑道:“是啊,人只要有一口气,便会如此。这也是人的悲哀之事。没办法,我们都是俗人,只能如此。天下何时再无纷争,那便好了。”

桓谦苦笑道:“天下无纷争,除非人死光了吧。李刺史,你赢了,我败了,没什么好说的。我本是来杀你的,但现在我忽然觉得,我杀不了你,你也没有被我杀的理由。一切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我的使命已经到此为止了,我已经尽力了,对得起楚王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李徽微笑道:“不必说什么输赢,桓将军,我并无杀你之意。我可以放你回去,就像当初那样。我对桓将军一向敬重,只是不希望再一次同桓将军对垒疆场。”

桓谦呵呵笑道:“你纵然放我回去,我还有颜面回去么?我发了誓的,要和京口共存亡。此番战败,便是我性命的终结。”

李徽道:“何必如此。”

桓谦摆手,端起酒盅来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不必劝我了,适才听二位吟诵相和,甚为美妙,不知可否再为我吟诵一曲。”

李徽看了一眼陶定,陶定点头道:“这一次我奏笛,主公吟诵便是。”

李徽笑道:“也可。桓将军,献丑了。”

陶定横笛而吹,李徽手拍栏杆吟诵道:“干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桓谦静静地听着,猛然站起身来大笑道:“好词,好曲。那就这样吧,二位,告辞了。”

桓谦说罢,跨步出了亭台栏杆。李徽伸手去拉,只抓到一片袍角,刺拉拉撕裂之后,桓谦的身体如一片落叶,坠入了亭下黑暗寒冷的深渊之中。

笛声戛然而止,李徽看着手中的袍角,叹息一声将袍角丢入寒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