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2章物是人非
姬裕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却又藏不住一丝被强压的委屈。他死死咬住下唇,齿尖几乎要嵌进肉里,才勉强没让自已泄露出半分示弱的气音。右腿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那是方才被郑鹏推搡时磕在桌角上留下的伤,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根针在往骨头里扎。
“唉……”
姬空北自然看在眼里,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催促孙子快走,因为形势比人强,他们老弱幼小能怎样?
“狗腿子!”
姬裕那双原本该清澈明亮的少年眼眸,此刻正死死锁在郑鹏那身玄色劲装的背影上。黑衣卫的制服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极了这些年刺在他心头的一根根尖刺。
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云冲的狗腿子!”
恨意像藤蔓似的在胸腔里疯狂滋长,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自从云冲建立了这黑衣卫,他就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一次次的折辱,一次次的隐忍,他早就想将这些黑衣卫扒皮抽筋,可他不能——他连靠近云冲三尺之内都做不到。
这种无力感像毒酒,日日浇灌着他心底的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背影在前方不紧不慢地晃,晃得他眼睛发疼。
“阿裕,走稳些。”
身旁传来姬空北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老皇帝的背似乎比在西夏时更驼了些,龙袍并没有更换,还带着昨日在西夏御书房沾染的灰尘,腰间的玉带也失了往日的光泽。
他被两个黑衣卫左右“扶”着,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押。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太多怒意,只是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正望着前方朱漆描金的宫门,眸底像积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姬裕咬了咬后槽牙,把到了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他知道皇爷爷心里比谁都难受,他不能再添乱。只是那股子气憋在心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金銮殿那巍峨的身影终于撞入眼帘。
十三级汉白玉台阶层层叠叠,直通向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门楣上悬挂的“正大光明”匾额在暮色中泛着陈旧的光,那是太宗皇帝亲笔题写的字迹,曾是姬家世代相传的荣耀象征。
姬空北的脚步猛地顿住,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怎么?老陛下不认得了?”郑鹏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金銮殿,您可是坐了三十年的。”
姬空北的指尖微微颤抖,目光从匾额移到殿门前那对铜鹤上。
那是他登基那年亲手点的睛,记得当时礼官赞道“鹤寿延年,国祚绵长”。可如今,铜鹤的羽翼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像极了他此刻蒙尘的心。
“三十年……”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啊,三十年……”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上来。
两年前,也是在这里。他的好儿子姬岜偳穿着龙袍,踩着他的脊背登上了皇位。那些曾经山呼万岁的臣子们,一个个低着头,没人敢看他一眼。
冰冷的锁链缠上他的手腕时,他听见姬岜偳在他耳边轻笑:“父皇,这龙椅,儿臣替您坐了。”
后来白虎军叛变,宫变,厮杀声震耳欲聋。他被囚禁在冷宫,透过窗缝看到火光染红了半个夜空,还以为姬家要就此覆灭。
直到朱雀大将军带着人冲进来,跪在他面前泣血禀报:“陛下,逆子已诛!臣护您出去!”
那时的他,以为是天不亡姬家。
他在西夏重整旗鼓,对着白虎军旧部振臂高呼:“朕在一日,必让大夏重归一统!”朱雀白虎两圣军的铁蹄踏过夏凉河岸时,他夜里常梦见自已重回金銮殿,百官俯首,万民朝贺。他甚至想好了庆功宴上要奏的乐,要穿的衮龙袍……
“呵。”一声轻笑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郑鹏已经推开了殿门,冰冷的声音像碎冰砸在地上:“老陛下,请吧。别让我家丞相久等。”
汉白玉的台阶被宫人们擦拭得光洁如镜,却也冰寒刺骨,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嵌在丹陛之上。
“西夏已归,横扫东夏……”
他喉结动了动,之前在西夏军帐里画下的宏图仿佛还在眼前,他甚至想过,等云冲投降,要如何“仁德”地处置他——保留丞相之位,让他戴罪立功,如此既能显自已胸襟,又能让后世称颂“王者气度”。
可眼下,他连抬头看一眼殿顶蟠龙藻井的勇气都快没了。
“皇爷爷?”
姬裕的声音带着怯意,少年的肩膀微微发颤。
姬空北没应声,只是挺直了些微佝偻的背。他不能在孙儿面前露怯,更不能在这金銮殿上失了气势。
可当踏入殿门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撑持都像被狂风卷走的残烛,骤然灭了。
殿内的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乌压压的一片朝服,却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当年总在殿角打瞌睡的户部老尚书、说话结巴却敢直言进谏的御史大夫、还有他亲手提拔的兵部侍郎……一个都没有。那些面孔年轻而陌生,眼神里带着审视,像在看一件来路不明的古董。
“他们……”姬空北的声音干涩得像被晒裂的土地,“都是云冲的人?”
那些官员的朝服样式虽依大夏旧制,腰间的玉带却刻着新的纹样——那是云冲颁布的新制。
姬裕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是他提拔的!皇爷爷,这些都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四个字在大殿里回荡,却没激起半点波澜。左侧首位的官员甚至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嫌这声音扰了清净。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姬空北的心上。龙椅还是那把龙椅,梁柱还是那些梁柱,可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他曾以为自已是这殿宇的主人,如今却成了闯入者。一股绝望从脚底升起,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让他几乎要瘫软在地——原来他和阿裕,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自殿中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臣云冲,参见陛下,参见无上皇。”
“嗯?”
姬空北猛地抬头,胸口瞬间涌上一股怒意。
云冲就站在龙椅下首,一身紫色蟒袍,腰束玉带,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正对着他们躬身行礼。那笑容看起来谦卑,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像极了猫捉老鼠时的戏谑。
“哼。”姬空北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别过脸去。他不屑于回应这虚伪的礼节,更不想看这张让他寝食难安的脸。
姬裕更是死死抿着嘴,少年的脸上写满了“厌恶”二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可下一刻,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有无数根针正扎在背上,密密麻麻的,让人坐立难安。姬空北猛地转头,姬裕也霍然抬头——
殿内的文武百官不知何时都抬了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那些眼神里没有敬畏,没有惶恐,只有冰冷的审视、毫不掩饰的戏谑,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的催促,像是在看两个不懂规矩的闯入者,催着他们赶紧演完这场无趣的戏。
“他们……他们想做什么?”
姬裕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往姬空北身后缩了缩。这些人的眼神太可怕了,像一群盯着猎物的狼。
姬空北也懵了,他当了三十年皇帝,见惯了臣下的谄媚、敬畏、甚至暗藏的算计,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两个碍眼的物件。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让他喉咙发紧,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一员身着黑色铠甲的武将上前一步。那人身材魁梧,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正是玄武大将军韩断章。
“陛下,无上皇。”
韩断章的声音洪亮如钟,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可话里的内容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姬家祖孙脸上,“云丞相日理万机,忧国忧民,昨夜批阅奏折到三更,今晨又主持朝会,可谓劳苦功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姬空北和姬裕,带着毫不掩饰的施压:“如今丞相一直站着回话,想必是累了。二位还不赐座,让丞相坐下说话?”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姬空北的脸色“唰”地白了。
赐座?让他给云冲赐座?在这曾经属于他的金銮殿上,让他这个被掳来的“前皇帝”,给篡夺了他江山的乱臣贼子赐座?
他猛地看向云冲,对方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可姬空北却仿佛能看到他垂首时嘴角勾起的那抹冷笑。
“你……你们敢!”姬裕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韩断章怒斥,“一个武将也敢妄议朝政!我皇爷爷乃大夏天子,至尊皇帝……”
“天子?”韩断章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铠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呵呵,你不也是皇帝?可你们是握着玉玺,还是掌着兵权?是能号令百官,还是能安抚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