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家要吃肉 作品

第1275章 凝望深渊(第2页)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带着绝望中唯一的生机和压抑许久的愤怒,眨眼间就传遍了每一孔窑洞,每一户人家。

那些早已被烈日和干渴烤得心焦如焚的男人们,听到“豁坝”、“抢水”的字眼,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射出狼一样的光。

他们丢下空瘪的烟袋锅,踢开硌脚的破布鞋,甚至顾不上安抚哭闹的孩子,从墙角、门后抄起锈迹斑斑的锄头、铁锹、镢头,就冲出了家门。平日里斤斤计较的工分?此刻谁还顾得上!活命的水,才是天大的事!

婆姨女子们也坐不住了,平日里围着锅台转、最是看重门户之别的她们,此刻也顾不得许多。

金波他妈,这个丈夫在外工作、独自拉扯孩子艰难度日的女人,第一个抄起了家里唯一一把还能用的铁铲,对着惊慌的儿子吼了一声:

“看好家!”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涌向村口的人流。

紧接着,李家婆姨、张家媳妇……越来越多的人影汇入其中,她们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仿佛奔赴的不是一场冒险,而是一场救赎家园的圣战。

狭窄的村道上,人影幢幢,脚步声、吆喝声、狗吠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混乱得如同兵营炸营。

田家窑洞前,金家院门外,孙家硷畔下,过去那些因为分地、分粮、鸡毛蒜皮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汉子们,此刻撞见了,也只是互相狠狠一点头,眼神里传递着无需言语的默契。

田五和田万江这对老冤家,甚至并肩挤在同一条小路上,田万江还顺手扶了一把差点被挤倒的田五他爹。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悲壮感,暂时冲垮了姓氏的藩篱,将所有双水村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在共同的灾难和唯一的生路面前,村里所有人,都成了骨肉相连的亲人。

大队部那破败的院子,此刻成了喧嚣的中心。拖拉机“突突突”的巨大轰鸣声压过了一切嘈杂。田海民这个平日里精于算计、守着大队仓库钥匙的会计兼拖拉机手,此刻脸上油光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机油。

他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那台平日里拉公粮都舍不得多踩油门的“铁牛”。拖拉机的吼叫,在这绝望的夜里,竟成了希望的号角。

孙玉亭站在拖拉机旁,发动机的轰鸣震得他脚下的黄土都在微微颤抖。他换下了那双标志性的、缀着麻绳的烂布鞋,郑重其事地穿上了田福堂送他的那双半新黄胶鞋,这双鞋在此刻更像是一种“出征”的仪式感。

他踮着脚,扯着嗓子对围拢过来的十几个年轻后生吼着,唾沫星子混着柴油味喷溅:

“全都都听清楚了!待会儿跟海民的拖拉机走!家伙事儿都带利索了!铁锹!镢头!到了地方,看少安指挥!手要快!脚要稳!豁开就走!别恋战!听见没?”

这十几个后生,个个都是村里拔尖的壮劳力。金家的金成、田家的田平娃、甚至还有孙家本族的两个愣头青……

此刻他们腰杆挺得笔直,拳头紧握,脸上混杂着紧张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亢奋。什么一队二队的隔阂,什么田金孙的旧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只有一个名字,双水村的敢死队!为了那口活命的水,为了身后哭嚎的婆姨娃娃和枯焦的土地,他们愿意豁出命去拼!

与此同时,在村前通往米家镇方向的东拉河旧河床旁,几十盏马灯、手电筒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摇曳晃动,如同坠落的星辰。

金俊山——这个平日里以稳重圆滑著称的副支书兼大队长,此刻也褪去了所有的犹豫和权衡。他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坎上,挥舞着手臂,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加高!使劲加高!把坝梁给老子垒结实了!水要是来了,一滴都不能让它跑了!”

在他周围,是黑压压一片埋头苦干的人群。老人、妇女、半大的孩子……几乎所有能喘气、能动弹的人都来了。

铁锹铲土的沙沙声,石块碰撞的闷响,粗重的喘息,交织成一曲沉重而充满力量的劳动号子。金波他妈和一群婆姨挤在一起,正用破脸盆吃力地传递着河滩上的湿泥,汗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往下淌,她却浑然不觉。

就连平日里疯疯癫癫、只知道念叨“世事要变了”的“半脑壳”田二,也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边缘。他并不干活,只是咧着嘴,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些晃动的灯火和攒动的人影,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只是那声音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中,无人听清。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近乎悲壮的亢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紧张,却又奇异地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集体的激动。有说有笑?是的,但那笑声是紧绷的,是带着豁出去的狠劲的。

他们在谈论即将到来的水,谈论豁坝的细节,谈论石圪节村的霸道,言语间充满了同仇敌忾。这一刻,双水村的心脏在绝望的深渊边缘,为了那渺茫的一线生机,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地搏动着。

就在这片沸腾混乱、群情激昂的景象边缘,远离大队部院子和东拉河工地的暗影里,金俊武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

他并没有加入任何一处,只是远远地站着,双手拢在袖子里,捏着他那根没点燃的旱烟袋。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如同深潭,映照着远处工地上跳动的灯火,也映照着这混乱中透出的、双水村人绝境求生的孤勇。

他像一位冷静的棋手,看着棋子按照他预判的路线在移动。孙少安这步险棋已经落下,而整个双水村,都已押上了全部赌注。风,呜咽着掠过他粗糙的脸颊,带来远方石圪节村方向更深沉的黑暗。

拖拉机在石圪节村外一里多地的公路上熄了火,死寂瞬间吞没了引擎的轰鸣。浓重的夜色像墨汁般泼洒下来,将水坝、河岸、远处的村庄轮廓都涂抹得模糊不清。

只有近处,借着微弱的星光,能看到坝梁那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剪影,以及坝后隐约反射着天光、令人心头发颤的、满满当当的一汪死水,那是双水村人垂涎欲滴的救命源泉。

罐子村的方向一片漆黑,连狗吠声都听不见,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这一小撮人和这蓄满了生机与危机的庞然大物。然而,这种死寂非但没带来安宁,反而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孙少安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全是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在驾驶楼里探出头,压低声音急促地命令:

“都别动!等海民调头!”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田海民的手也有些抖,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发动拖拉机,小心翼翼地在这狭窄的坝梁公路上操作。

轮胎碾过砂石的声音在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神经上。终于,车头调转,再次对准了来时的方向。

“海民哥,你守着车!千万别熄火!”

孙少安跳出驾驶楼,声音绷得紧紧的:

“我们一上来,立马就走!听见动静不对,你就按喇叭!”

田海民重重点头,脸色发白,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毕露。他成了这条唯一的退路……